意识像是被粗暴地从黏稠的深渊里打捞出来,猛地抛回沉重的肉身。
剧烈的头痛首先炸开,如同有根钢楔嵌入太阳穴,随着脉搏一下下凿击着神经。
紧接着是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干渴,仿佛在梦中的嘶喊耗尽了所有水分。
陈醒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他自己真实住所的天花板,那上面布满细微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裂纹。
它们在他昏沉的视野里扭曲、蠕动,像极了他此刻支离破碎的精神图景。
他是在自家那张塌陷了一角的旧沙发上睡着的,旁边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是他写到一半的犯罪心理分析报告,光标在“作案动机”一词后面无情地闪烁着,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就从警队离开了。
名义上是主动离职,实则是一种放逐——被过去放逐,被正常的秩序放逐。
如今,他靠着接一些零散的、警方不愿耗费资源的边缘咨询案子过活,生活昼夜颠倒,将这间充斥着烟味、旧书气和未散尽梦魇的公寓,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茧房。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声音执拗、尖锐,持续不断,像一只钻进耳道的虫子,搅得他本就翻腾的胃部一阵痉挛。
这***不属于他预期的任何访客,它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来自“外部世界”的入侵感。
陈醒挣扎着起身,西肢百骸都透着一种被掏空后的虚软。
他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的是老张。
他前警队的搭档,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只是此刻,老张那张惯常带着爽朗笑容的脸上,布满了难以掩饰的焦急,眉头紧锁,眼底深处还藏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愧疚?
他的西装有些皱,领带歪在一边,像是刚从某个紧急现场赶来。
陈醒拉开了门,一股外面世界潮湿沉闷的空气涌了进来。
“阿醒,你得帮我。”
老张省去了所有寒暄,开门见山,语气急促。
他几乎是硬将一台轻薄而冰冷的平板电脑塞到了陈醒手里,屏幕是亮着的。
“他回来了。”
陈醒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屏幕上。
那是一张男人的面部照片,或者说,是无数张照片、监控截图拼凑出的肖像。
但最令人不安的是那双眼睛——疯狂而空洞,像两个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找不到丝毫人类的情感。
照片下方,是两个冰冷的宋体字:镜魔。
一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醒试图用时间和麻木尘封起来的记忆闸门。
镜魔。
一个痴迷于在受害者梦中制造幻觉,精心编织恐怖,并最终引导他们在现实世界中以各种“合理”方式自我了结的连环杀手。
一个幽灵,一个噩梦的建筑师。
也是陈醒追查了多年,投入了无数心血,却始终未能将其绳之以法,并最终……间接导致他妻子遇害的元凶。
陈醒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几乎要将那冰冷的平板捏碎。
“与我无关。”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
他试图关门,将这个不速之客连同那段血腥的过去一起关在门外。
但老张更快一步,用手死死抵住了门板。
他不再多言,只是用粗短的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操作了几下,然后重重按下了播放键。
一段声音传了出来。
经过严重的处理,带着强烈的电流杂音和扭曲的变声效果,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腐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陈醒……侧写师……” 声音顿了顿,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轻笑,“……你躲在自己的梦里,像一只懦弱的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就以为看不见我了么?
……”陈醒的呼吸骤然停滞。
“……来找我……” 声音继续着,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在我们的‘新家’……我为你准备了一个……特别的房间……”声音在这里做了一个刻意的、令人窒息的停顿,然后,用一种异常清晰,甚至带着几分吟诵诗篇般优雅的语调,清晰地吐出几个字:“那是你的床,但不是你的家。”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脑海中炸响,陈醒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
那句话!
那个在他反复出现的、最深层的噩梦里,在那个充满认知混乱的“陌生的房间”中,那些面容模糊、如同鬼影般的“人”不断对他重复的话!
这是他内心最私密、最混乱、最不愿示人的恐惧核心,是连他的梦日记都无法清晰描述的扭曲感!
此刻,却被这个杀害他妻子的凶手,用这种诡异的方式,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妻子的死,和他自己混乱不堪的梦境,原来早己被“镜魔”用无形的丝线,残忍而精准地编织在了一起。
恐惧和愤怒,像两条冰冷的毒蛇,从脊椎骨缝里钻出,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
老张敏锐地捕捉到了陈醒瞬间的情绪崩塌,他立刻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我们有‘定锚仪’的最新原型机,可以稳定接入共享梦境,锁定意识坐标。
它能在设定时间,或者用特定信号——强制唤醒使用者。
我们需要你进去,阿醒,只有你能做到。
找到他的核心意识藏匿点,找到那个……‘陌生的房间’。”
陈醒沉默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正常世界的车流声。
他看着老张,目光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那片盘踞在他心底、吞噬了他所有光明的梦魇深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内侧口袋,那本梦中日记粗糙的封皮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触感。
那不仅是记录,也是武器,或许,也是坟墓。
最终,他迎着老张迫切而复杂的目光,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点头,像是押上了自己残存的全部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