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迟飞的眼球布满血丝。
屏幕上,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一个穿着深色长袍的男人正在研磨某种粉末。男人背对镜头,动作重复且漫长。这是我今天的直播内容,十六世纪德意志邦国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炼金术师,科尔涅利乌斯·冯·罗森巴赫。
一个小时前,我的直播间还有一百多号人。现在,在线人数的数字,从三位数掉到了两位数。
“9”。
这个数字像一枚钢针,扎在我的视网膜上。
一条弹幕懒洋洋地飘过:“主播这找的什么片源,打瞌睡都嫌他动作慢。”
另一条跟着附和:“散了散了,还不如去看大秦直播间,人家刚演到荆轲刺秦王。”
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发疼。桌上是吃了一半的营养膏,旁边是一杯凉透了的水。手机屏幕上,催债公司的最后通牒还在发光,那鲜红的感叹号像一声尖锐的嘲笑。
“兄弟们别走啊,”我对着麦克风挤出一个干瘪的微笑,声音嘶哑,“再信我最后一次,这个炼金的哥们绝对有料,我感觉他马上就要把石头变成金子了……”
没人理我。
在线人数变成了“8”。
我放弃了。我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往一潭死水里扔了一颗小石子,连个像样的水花都看不到。我花光了最后一点积蓄,从黑市租借了这台高精度“溯源仪”,就是为了赌一把。
我赌那些热门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观众早就看腻了。我赌这个在历史文献里只有寥寥几笔,却被冠以“通晓神意者”的炼金术师,一定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我赌输了。
罗森巴赫的秘密,可能就是他真的会花三个小时去磨一碗硫磺粉。
我移动鼠标,光标悬停在“关闭直播”的红色按钮上。就这样吧。明天就去申请破产保护,然后找个工地搬砖。至少那里的汗水是真实的,不像我现在,对着一堆虚无缥缈的数据流汗。
就在我的食指即将按下的那一刻。
耳机里单调的撞击声,停了。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屏幕。
画面里,那个叫罗森巴赫的男人停止了研磨。他放下了石杵,肩膀的轮廓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僵硬。
他静止了足足五秒。
然后,他开始转动他的脖子。
那动作很怪异像一个生了锈的机械人偶一顿一顿地转向了身后。
转向了我的方向。
我的呼吸停滞了。这不可能。溯源仪捕捉的是历史信息投影,是过去的影子,是单向的。就像我们在看一部早已拍好的电影,电影里的演员怎么可能和观众互动?
可他还在转。
烛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颊,皮肤苍白,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的动作还在继续,直到那张完整的脸,正对着我的屏幕。
他有一双灰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焦点,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的死寂湖泊。但就在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又无比真切的错觉。
那层薄雾散开了。
他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仿佛穿透了五百年的时光,穿透了这块冰冷的屏幕,直勾勾地,看向了我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卧槽!”
一条金色的、价值不菲的打赏弹幕猛地炸开在屏幕上,瞬间打破了死寂。
“他他他……他转过来了!”
“主播你这是什么特效?全息互动吗?牛逼啊!”
“这不是特效!你们看他的眼神!我的妈呀!”
“录屏!快录屏!见鬼了!”
直播间的在线人数,开始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恐怖速度,疯狂向上飙升。
8… 50… 300… 1000… 5000…
我僵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响。
我好像……赌对了。
也好像……闯下了天大的祸。
我的直播间疯了。
弹幕像决堤的洪水,瞬间覆盖了整个屏幕。各种颜色的打赏特效交织在一起,几乎让画面卡顿。后台的提示音更是变成了一片连贯的蜂鸣,刺得我耳膜生疼。
在线人数的数字,已经跳过了一万,还在以每秒上千的速度增长。
“史诗级直播事故!”
“这是BUG!绝对是溯源仪的量子纠缠出错了!”
“狗屁的BUG,你们没看到他那个眼神吗?他就是在看我们!”
“主播别愣着啊!跟他说话!问问他你是谁!”
我当然没法跟他说话。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着廉价的电竞椅。恐惧和狂喜,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我胸腔里剧烈碰撞,让我几乎要窒血息。
屏幕里,罗森巴-赫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看”着。
他没有表情,脸上看不出喜怒。那双灰色的眼睛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要把我的灵魂吸进去。我们隔着五百年的时光对视,他身处烛火摇曳的石室,我身处电子屏幕闪烁的出租屋。
这幅画面荒诞到了极点。
“主播!快!把这段影像的坐标和时间戳发出来!我要用我的溯源仪看!”
“对!公开坐标!是真是假,我们自己验证一下就知道!”
我这才如梦初醒。我颤抖着手,将罗森巴赫所在的时空坐标——1527年,神圣罗马帝国,纽伦堡,以及一长串精确到秒的时间戳,复制粘贴到了公屏上。
瞬间,我的直播间涌入了更多的人。他们显然都是从其他直播间闻讯赶来的,很多人甚至还挂着别家主播的粉丝牌。
“坐标已收到,正在接入……卧槽!真的!我这边看到的也是正脸!”
“见鬼了!我也看到了!他真的在看着我们!”
“这不是主播的个例!这是群体性事件!所有溯源仪都捕捉到了同一个画面!”
消息像病毒一样扩散开来。我能想象得到,此刻,在全球最大的直播平台“ChronoStream”上,无数个历史直播间的观众,正在疯狂涌入我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我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各种社交软件的通知、陌生人的好友申请、还有几家主流媒体发来的采访请求,几乎要把手机震到爆炸。
就在这时,屏幕里的罗森巴赫动了。
他缓缓地,将头转了回去。
动作依旧是那种顿挫的、非人的僵硬感。他重新背对镜头,拿起石杵,继续一下、一下地研磨着碗里的粉末。
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瞥,从未发生过。
直播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了更猛烈的讨论。
“回去了?这就完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我录下来了!我已经把视频上传到‘深空’社区了!标题就叫《历史在看着你》!”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恢复了“正常”的背影,心脏却跳得更快了。
不,不是错觉。刚才的一切都真实发生。
他知道。
他知道我们在看他。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冷。人类发明溯源仪已经快五十年了,我们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观看着从盘古开天到昨日黄昏的全部历史。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高高在上的、绝对安全的窥探。
历史对于我们来说,是一具被制成了标本的尸体,我们可以随意解剖、观赏,而它绝不会反抗。
但是今天,这具尸体,睁开了眼睛。
我感到一阵眩晕,伸手扶住桌子。我看到鼠标的光标,还停留在那个红色的“关闭直播”按钮上。
我缓缓地,将它移开。
我知道,从罗森-巴赫回头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或者说全人类的历史观,都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一个陌生的加密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静而公式化的声音。
“是迟飞先生吗?这里是ChronoStream平台超管中心。请您保持直播开启,不要断开。我们……需要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