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长安城化作了不夜天。
夜幕甫降，百万盏花灯便次第亮起，将整座城市映照得恍如白昼。
朱雀大街上，灯楼高耸，锦缎缠绕，缀满金银饰物，璀璨夺目；皇城前扎起的巨大“灯树”，摇曳着千百朵火焰之花，流光溢彩，令人叹为观止。
各坊市街道，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各色灯笼，鱼龙百戏，走马转阁，莲花宝瓶，争奇斗艳。
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元宵气息、燃烧的灯油味，以及涌动的人潮所带来的蓬勃热气。
万人空巷，摩肩接踵。
无论是王公贵族、文人仕女，还是平民百姓、商贾走卒，皆涌上街头，赏灯、游玩的、猜谜、看百戏，共享这太平盛世的狂欢。
吏部侍郎李翰难得闲暇，携妻女王氏与婉清，在家仆护卫的簇拥下，也融入了这欢乐的海洋。
李婉清今日打扮得格外娇俏，一身簇新的绯色绣缠枝梅袄裙，围着雪白的狐裘领，发髻上插着一支小小的金丝蝶恋花步摇，随着她的脚步轻轻颤动，振翅欲飞。
她一手紧紧挽着母亲，一手还提着一盏自己亲手绘制的玉兔抱月灯，大眼睛里盛满了兴奋与惊奇，左顾右盼，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母亲您看！
那盏走马灯转得好快！
上面画的是西厢故事吗？”
“爹爹！
那边有卖糖人的！
我们能过去看看吗？”
她的声音清脆雀跃，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却依旧能感受到那份纯粹的快乐。
李翰看着女儿开心的模样，平日严肃的脸上也露出温和的笑意，捋须点头：“莫急，慢慢看。
跟紧了，切莫走散。”
仆从们更加打起精神，将三位主人护在中间。
然而，上元夜的人流实在太过汹涌。
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响起，一支舞龙队伍摇头摆尾地穿过大街，引得人群潮水般向两侧涌动、追逐观看。
李家的队伍也被冲得七零八落。
“清儿！
抓紧我！”
李夫人惊呼一声，死死攥住女儿的手。
可就在这时，几个顽童嬉笑着从她们中间猛蹿过去，李婉清只觉得手腕一痛，母亲的手竟被撞脱了！
“母亲！”
她惊慌地喊道，想要追过去，身后却又是人流涌来，瞬间将她推离了原来的位置。
“小姐！
小姐在哪？”
仆人们的呼喊声被人声和锣鼓声吞没。
李婉清徒劳地踮起脚尖，眼前只有无数晃动的人影和炫目的灯光，父母的踪影、熟悉的仆人全都消失了。
周围的喧嚣瞬间变得可怕起来，温暖的灯光也变得光怪陆离，仿佛一张巨口，要将她吞噬。
她像一叶无助的扁舟，被卷入欢乐的洪流，却只觉得冰冷刺骨。
恐惧攫住了她，眼眶迅速泛红，那盏宝贝的玉兔灯也失手掉落在地，瞬间被无数只脚踩得粉碎。
“爹爹……母亲……”她带着哭腔，徒劳地呼唤，在人流的裹挟下身不由己地移动，离熟悉的安全感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在稍微僻静一些的巷口，阿芜正靠墙站着，手里挽着个破旧的篮子，里面放着几十支粗劣的绒花。
这是柳妈妈派给她的又一桩“生意”——趁着灯节人多，卖些便宜花儿贴补阁里。
她穿着单薄的旧棉袄，小脸冻得发青，却依旧机警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寻找可能的买主。
凝翠阁的灯光和喧嚣离这里很远，这里的空气似乎都要冷上几分。
她对周围的繁华热闹毫无兴趣，只关心能不能多卖几文钱，少挨几句骂。
忽然，她的目光被不远处一个孤立无援的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穿着极讲究的少女，正茫然失措地站在街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写满了惊恐与无助。
一看便知是与家人走散的富家小姐。
阿芜对这种表情太熟悉了——阁里新来的姑娘，最初常常就是这般模样。
几乎是本能地，阿芜察觉到了危险。
在这种鱼龙混杂的节日夜里，这样一只迷途的“肥羊”，简首就像黑暗中点燃的火炬，会吸引来多少不怀好意的目光？
果然，她眼角余光瞥见两个穿着普通、眼神却异常闪烁的男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正不紧不慢地朝那少女靠近。
他们的动作看似随意，却封住了少女可能逃跑的路线。
阿芜的心猛地一紧。
她认得那种眼神，那是人牙子或者更下作混混才有的、打量着货物的贪婪目光。
那少女显然也感觉到了逼近的危险，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向后退，却差点撞上其中一个男人。
“小娘子，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莫怕莫怕，我们带你去找。”
一个男人咧开嘴笑着，声音油腻，伸手就要去拉少女的胳膊。
李婉清吓得尖叫一声，猛地躲开。
“嘿，别怕呀……”另一个男人也堵了上来。
周围人流如织，却都沉浸在欢乐中，无人留意这角落正在发生的龌龊。
即便有人看到，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匆匆避开目光。
阿芜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
她应该低下头，转过身，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柳妈妈无数次告诫过，绝不要在外面惹麻烦。
帮了她，自己可能会惹上大麻烦，那两个人牙子看起来绝非善类。
可是……那少女惊恐无助的眼神，像一根刺，扎进了她早己被磨得有些坚硬的心底。
她想起了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凝翠阁后院的那个清晨，也是这般恐惧茫然。
就在一个男人的手即将触碰到李婉清肩膀的刹那——“官差来了！
官差巡街到这边了！”
一声清脆却带着刻意拔高的惊呼陡然响起，带着几分市井孩童特有的油滑。
那两个男人动作一僵，猛地回头，脸上闪过一丝做贼心虚的惊慌。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巷口阴影里跳出来，指着另一个方向大喊：“往那边去了！
好多人拿着棍子呢！”
趁着他俩愣神回望的功夫，阿芜像只灵巧的野猫，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李婉清的手腕，低喝一声：“快跑！”
李婉清早己吓傻了，几乎是凭着求生本能，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拉着，踉踉跄跄地跟着阿芜钻进了旁边更黑暗、更狭窄的一条小巷。
那两个男人反应过来被骗，咒骂着想要追时，两个女孩的身影己经消失在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他们悻悻地啐了一口，终究不敢在可能引来真官差的地方久留，很快也隐没在了人群里。
狭窄、昏暗、陌生的巷子里，李婉清惊魂未定，跑得气喘吁吁，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她看着前面拉着她一路狂奔的瘦小身影，月光和远处灯笼的微光勾勒出对方破旧的衣衫和略显凌乱的发髻。
终于，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尽头，阿芜停了下来，松开手，扶着膝盖急促地喘息，警惕地回头张望，确认没有人追来。
安全了。
李婉清靠着冰冷的墙壁，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巨大的恐惧过后，是脱力的虚软和后怕。
她看着眼前这个救了她、看起来却比她还要矮小憔悴的女孩，泪水终于决堤般涌出。
“谢……谢谢你……”她哽咽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叫李婉清……我……我和爹爹母亲走散了……”阿芜喘匀了气，抬起头。
月光下，她看清了李婉清的脸，虽然泪痕斑斑，却依旧能看出那份被精心养育出的娇嫩与贵气。
而她也能感觉到，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旧袄，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看着自己与这繁华长安格格不入的卑微。
她沉默了一下，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淡然：“嗯。
这里不算安全，我带你去找巡街的武侯。”
她的反应如此镇定，甚至有些冷淡，与李婉清的惊惶无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可能的灭顶之灾，另一个则似乎早己习惯了在这城市的阴影里挣扎求生，并将应对危险视作了本能。
李婉清怔怔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劫后余生的恐惧中，悄然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奇与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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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她看清了李婉清的脸，虽然泪痕斑斑，却依旧能看出那份被精心养育出的娇嫩与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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