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阿暖是在清明后那阵连阴雨里,踩着满脚泥踏进桃水村的。村口的老桃林刚谢了花,
细碎的花瓣沾在湿软的土路上,被她的破布鞋碾出淡粉色的印子。
她背着个打了补丁的蓝布包袱,里面裹着半件旧棉袄、娘留下的半本泛黄的《简易食疗方》,
还有一小袋勉强够吃两天的糙米——这是她从遭了灾的家乡逃出来,一路乞讨加帮工,
最后剩下的所有家当。“姑娘,你是要找谁家?”守村口的李大爷披着蓑衣,
见她站在桃林边发愣,手里还攥着棵刚挖的野荠菜,忍不住问了句。苏阿暖的声音有点发颤,
带着外乡口音:“大、大爷,我……我是逃难来的,想在村里找个能落脚的地方,我能干活,
缝补、洗衣、采野菜都行,只求一口饭吃。”李大爷叹了口气。这两年外头不太平,
逃难来的人见了不少。桃水村在江南水乡边,靠着种田捕鱼过日子,不算富裕,
但人心还算齐。他指了指村尾:“那儿有间旧牛棚,前两年老张家的牛卖了,就空着,
你要是不嫌弃,先去打扫打扫凑活住?”苏阿暖连忙点头,对着李大爷深深鞠了一躬,
拎着包袱就往村尾走。旧牛棚确实破,屋顶漏着缝,地上还沾着干硬的牛粪,
墙角结着蜘蛛网。但对苏阿暖来说,这已经是逃难路上最好的住处了——至少能遮点雨。
她从包袱里掏出仅有的一块粗布,铺在地上,又捡了些干草堆在旁边,算是床。
然后蹲在门口,把那棵野荠菜理干净,想着晚上煮点野菜粥填肚子。可天不遂人愿。
夜里雨又下大了,漏下来的雨水打湿了她的粗布,她缩在干草堆里,冻得浑身发抖,
后半夜就发起了低烧。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她却没力气起来,
只觉得头晕眼花,肚子饿得咕咕叫,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靠在牛棚的木门上,
望着远处村民家冒起的炊烟,鼻尖酸酸的。娘走的时候说,要好好活着,
可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就在她快撑不住的时候,一阵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苏阿暖费力地抬眼,看见个高大的汉子站在那儿。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裤脚卷到膝盖,
露出结实的小腿,裤腿上沾着泥和草屑。背上背着个竹编的猎篓,里面装着两只肥硕的野兔,
还有些草药。他的皮肤是常年晒出来的深棕色,眉眼很浓,嘴唇抿成一条线,看着有点严肃,
但眼神很亮,像山里的清泉。这是陆石头。桃水村的人都认识他,爹娘走得早,一个人过,
靠打猎为生,话少,人却实诚。陆石头也看见牛棚里的苏阿暖了。姑娘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眼睛半睁着,看着就没力气。他没多问,只站在门口顿了顿,然后转身就走。
苏阿暖心里有点失落,想着也是,谁会管一个陌生逃难女的死活呢。可没过多久,
脚步声又回来了。陆石头手里端着个粗瓷碗,还拿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他走到牛棚门口,
把碗递过去:“先喝点汤,热的。”苏阿暖愣了愣,伸手接过碗。碗是温的,
里面是红薯玉米汤,红薯炖得软烂,玉米的香气飘进鼻子里,勾得她肚子更饿了。
她抬头看陆石头,想说谢谢,却见他又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个热乎乎的麦饼,外皮有点焦,
还带着麦香。“这个也吃了,”陆石头的声音有点低,“吃了有力气,才能在村里活下去。
”苏阿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了。她这一路,见了太多冷眼,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地给她送吃的,还是热的。她咬着嘴唇,小声说:“大、大哥,
谢谢你……我、我以后会还你的。”陆石头摆了摆手,没说话,转身就背着猎篓走了。
背影很直,很快就消失在巷口。苏阿暖捧着粗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红薯玉米汤。汤很甜,
暖乎乎的,从喉咙一直暖到肚子里,身上的力气好像也慢慢回来了。她又拿起麦饼,
咬了一口,麦饼很实在,嚼着有韧劲,里面还掺了点芝麻,香得她直想哭。
她把汤喝得干干净净,连碗底的红薯渣都舔了,麦饼也吃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块用布包好,
收进包袱里——她想留着,万一明天没东西吃呢。喝完汤,身上暖和了,头晕也好多了。
苏阿暖靠在门上,想着陆石头的样子,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个人。她想,等她有力气了,
一定要好好谢谢他,还要把这碗汤和麦饼的钱还上。第二天一早,苏阿暖就起来了。
她找了根树枝,把牛棚里的牛粪扫干净,又找了些茅草,
把漏雨的屋顶补了补——虽然补得不怎么好,但至少不会漏太多雨了。然后她挎着个破篮子,
去村后的小河边采野菜。江南的春天,野菜多。马兰头、荠菜、蒲公英,一丛一丛的。
苏阿暖认得不少野菜,娘以前教过她,哪些能吃,哪些有毒。她采得很仔细,
把野菜理得干干净净,根须都掐掉,叶子上的泥也洗干净。采了半篮子野菜,
她又去河边洗了衣服——就那几件破衣服,洗干净了晾干,至少穿得舒服点。中午的时候,
她煮了点野菜粥,就着昨天剩下的半块麦饼吃了。下午,她想着陆石头的恩情,
总觉得该做点什么。她记得陆石头住的地方,李大爷跟她说过,就在村中间,
带个小院的土坯房。她挎着篮子,走到陆石头家的院门口。院门没关,虚掩着。
她推开门进去,院子里很干净,左边有个小菜畦,里面的土是松的,但没种东西,荒着,
长了点杂草。右边堆着些柴火,码得整整齐齐。正屋的门也关着,应该是去打猎了。
苏阿暖站在院子里,想了想,放下篮子,拿起墙角的小锄头,开始给菜畦除草。她动作很轻,
怕弄出太大动静,也怕陆石头回来觉得她多事。她把杂草一根根拔干净,又把土翻了翻,
松松的,这样以后种东西好长。翻完土,她又去河边拎了两桶水,把菜畦浇了一遍。
做完这些,天快黑了,她把锄头放回原处,挎着篮子悄悄走了。走之前,
她还在院门口放了一把刚采的蒲公英——她想,蒲公英能泡水喝,败火。
陆石头是傍晚回来的。他刚打完猎,猎篓里有只野鸡,还有些山菌。走到院门口,
就看见那把绿油油的蒲公英,用草绳捆着,放在门槛边。他愣了愣,走进院子,
看见菜畦里的草没了,土也翻松了,还浇了水。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逃难的姑娘。除了她,
没人会来帮他打理菜畦。陆石头没说话,只是把那把蒲公英捡起来,带进屋里,放在窗台上。
然后他把猎篓里的野鸡处理了,留了一半,用荷叶包好,第二天一早,送到了村尾的旧牛棚。
苏阿暖刚起来,正打算去采野菜,就看见陆石头站在牛棚门口,手里拿着个荷叶包。“这个,
你拿着,”陆石头把荷叶包递过去,“昨天谢谢你帮我种菜。”苏阿暖连忙摆手:“大哥,
我就是举手之劳,不用这么客气……”“拿着吧,”陆石头把荷叶包塞到她手里,“野鸡,
炖着吃,补身子。”说完,又转身走了。苏阿暖拿着荷叶包,里面的野鸡肉还带着点温度。
她打开看了看,鸡肉处理得很干净,连鸡毛都拔得一根不剩,内脏也清理好了。
她心里暖暖的,想着陆石头这个人,看着严肃,其实心很细。那天中午,
苏阿暖就炖了野鸡汤。她没什么调料,就放了点盐,还有几颗自己采的野山椒,
炖了半个时辰,鸡汤的香气飘得老远。她盛了一碗,想给陆石头送过去,可走到他家门口,
又有点不敢——怕他觉得她麻烦。犹豫了半天,她还是把鸡汤端了回去,自己喝了。
鸡汤很鲜,肉也嫩,她把鸡肉都吃了,汤也喝了,
连骨头都嚼了嚼——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从那以后,
苏阿暖和陆石头的交集就多了起来。苏阿暖每天都会去陆石头的院子里看看。菜畦空着,
她就从河边挖了些青菜苗、豆角苗种上,还在院角种了几株薄荷——她听娘说过,
薄荷能驱蚊,夏天用得上。她还会帮陆石头打扫院子,把柴火码整齐,
有时候看见他的衣服晾在院子里,没洗干净,就偷偷拿回去,用皂角洗了,再晾好送回来。
陆石头也没说什么,只是每次打猎回来,都会给苏阿暖带点东西。有时候是半只兔子,
有时候是几条鱼,有时候是一把刚采的山菌。他还是话少,每次都是把东西放下,
说一句“拿着吃”,就走。苏阿暖也不推辞,只是每次都会把东西处理好,要么煮了,
要么腌了,有时候还会留一点给陆石头送过去。比如她把兔子肉炖了,
会盛一碗送过去;把鱼煎了,会留两条给他。陆石头也会收下,
有时候还会跟她说一句:“下次别放太多盐。”苏阿暖就笑着点头:“知道了,陆大哥。
”桃水村的人也慢慢注意到了这两人。王阿婆是村里的老人,住在陆石头隔壁,眼睛亮得很。
她经常看见苏阿暖帮陆石头打理院子,也看见陆石头给苏阿暖送猎物。
有次陆石头去镇上赶集,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了给王阿婆带的红糖,
还多了块碎花布——那布颜色很鲜,是姑娘家喜欢的样子。王阿婆就笑着问他:“石头啊,
这布是给阿暖那姑娘买的吧?”陆石头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没说话,只是挠了挠头,
转身就回了家。王阿婆笑得更开心了,对着屋里的老伴说:“你看石头,终于开窍了。
阿暖那姑娘好,勤快,心善,跟石头配。”村里的大婶们也爱聊这事。
李大婶家就在苏阿暖住的牛棚旁边,经常看见苏阿暖早早起来采野菜,还帮她缝补过衣服。
有次李大婶家的小儿子积食,不爱吃饭,哭闹个不停,请了郎中也没好。苏阿暖知道了,
就跟李大婶说:“大婶,我娘以前教过我个方子,用山楂和麦芽熬水,给孩子喝,或许能好。
”李大婶半信半疑,但看着孩子难受,也没办法,就照着苏阿暖说的做了。
山楂和麦芽都是家里有的,熬了水,给孩子喝了两天,孩子还真不哭闹了,也开始吃饭了。
李大婶高兴得不行,拉着苏阿暖的手说:“阿暖啊,真是谢谢你!你这方子太有用了!
”她还拿了两个鸡蛋给苏阿暖,苏阿暖推辞不过,收下了。从那以后,
村里的人就更接纳苏阿暖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
都会来问问她有没有方子;谁家缝补不过来,也会叫她帮忙,给她点粮食或者鸡蛋当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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