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湮：暗黑

大夏历西十七年，霜月十七，锈河破庙……左眼疼如蝎蛰，钻入脑髓。

干粮尽，腹中火烧。

斩黑风寨探子于庙外荒径，得粗饼半块，味同嚼蜡，咽之刮喉。

搏杀间，刀又卷刃，崩口三处，废铁耳。

匪首头值纹银五两，然新打合用之刃，市价当需五两三文。

亏三文。

此地不宜久留。

——霖辰·锈河笔记枯黄的一座半塌破庙，孤零地伏在河滩上。

腐朽的梁木不堪重负地呻吟着，随时可能坠落。

霖辰背靠着庙内冰冷的泥塑，将自己尽可能地缩进这片狭小的阴影里。

掏出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饼，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每一次牙齿的咬合，每一次艰难的下咽，都像扯动了左眼深处那根无形的毒刺。

他搁下饼，布满薄茧的拇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重重按压在突突狂跳的左眼眶上。

除了换来一阵更汹涌、让他眼前发黑的刺痛，指下只有冰凉绷紧的皮肤和那根在皮肉下疯狂搏动的血管。

“饶…饶命啊…大爷…！”

老不死的东西，腿脚倒挺利索！”

“抽！

给老子狠狠地抽！”

庙外荒径上。

几个裹着脏污油腻皮袄的汉子，正围着一对蜷缩在冰冷泥地里的老夫妇肆意发泄着暴虐。

霖辰的眼皮都没撩一下。

他重新拿起那块粗粝的饼，继续他那缓慢的咀嚼。

干硬的饼渣像砂纸一样刮擦着喉咙，至于路边的哭嚎？

与荒野里被狼群撕碎、内脏拖了一地的野兔发出的哀鸣，并无本质的不同。

“生存的法则，在这片土地上，向来如此赤裸而残酷。”

那敞怀的匪首灌了一大口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酒液顺着虬结的胡须滴落。

猩红、带着几分浑浊醉意的眼珠无意间扫过残破的神龛，恰好撞上了神像后那片阴影里，那双沉寂如千年古井的眼睛。

那眼神太冷了，太平静了，像深潭底沉着的黑石，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死物的、令人心底发毛的漠然。

“操他娘的！”

匪首被那眼神刺得心头无名火起，酒意混着平日里主宰他人生死的暴戾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脸颊通红。

他提着那把厚背、刃口沾着暗红血块和泥浆的砍刀，摇摇晃晃地朝破庙走来。

“哪钻出来的野狗崽子？

敢拿你那死鱼眼瞪你爷爷！”

他喷着浓烈的酒气。

霖辰咽下最后一口刮喉的饼渣，终于抬起眼。

目光平静地掠过匪首脖颈上那道蜈蚣般狰狞的旧疤，掠过他因暴怒和酒意而贲张虬结的筋肉，最后，精准地落在他手中那把厚背砍刀的刃口上。

靠近刀镡约莫三指宽的地方，精铁锻造的刃口向上翻卷起一道明显的白痕，边缘还有几处细微的崩口。

卷刃了。

霖辰心里无声地计算。

这刀至少硬格过铁器，或者砍断过不止一根骨头。

官府的悬赏榜上，黑风寨二当家“疤脸熊”的头颅，值纹银五两。

足够去铁匠铺买三斤上好的精铁，再添些工钱，打一把趁手的新刀。

但眼下这把卷了刃、崩了口的旧刀，只能当废铁卖，最多值两斤铁的钱。

亏了三文。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数字，瞬间浮现在他疼痛混沌的脑海，甚至比左眼那持续不断的啃噬感还要清晰、还要重要。

匪首见他沉默，更是怒火中烧。

酒气彻底冲垮了理智：“给老子死！”

厚背砍刀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恶风，没有任何花哨，朝着神像后那片阴影，朝着阴影中那个单薄的身影，兜头全力劈下！

刀锋撕裂空气的死亡气息己迫在眉睫，千钧一发之际，霖辰动了。

他像一头蛰伏在暗影里、等待猎物露出致命破绽的孤狼，身体没有大的起伏和移动，只有握刀的手臂以一个微小到近乎诡异的角度猛地一翻、一拧、一抖！

动作快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手中那把刃口翻卷、豁口遍布的破刀，如同被赋予了某种狂暴的生命力，不闪不避，精准得令人发指地横格在厚背砍刀劈落轨迹最核心、力道即将倾泻而出的那个“死点”上！

铛——！！！！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两块生铁被巨力狠狠砸在一起的恐怖爆鸣，猛地在这狭小的破庙空间里炸开！

刺目的火星如同瞬间爆开的烟花，西散飞溅，照亮了匪首惊愕扭曲的脸和霖辰毫无波澜的瞳孔！

匪首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完全悖逆常理的恐怖震颤，如同千百根烧红淬毒的钢针，顺着刀柄、沿着手臂的骨头，疯狂地钻进他每一条筋肉纤维、每一个骨节缝隙！

虎口瞬间崩裂，鲜血如同小蛇般狂涌而出，染红了刀柄和手腕。

那感觉根本不是砍中了什么格挡物，而是自己倾尽全力、足以劈开牛骨的一刀，狠狠劈在了一座由无数高速震荡、发出死亡嗡鸣的锯齿组成的钢山之上！

紧接着，更诡异、更令人胆寒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震耳爆鸣的余音还在庙梁间嗡嗡回荡的瞬间，在匪首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他手中那把跟随他砍杀多年、厚实沉重的精铁砍刀，竟如同被无形的巨力从内部狠狠撕裂、扭曲、揉碎——咔嚓！

嘣！！！！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断裂脆响！

整把厚背砍刀，从与破刀接触的那个点开始，寸寸龟裂、崩解！

大大小小、边缘锋锐如犬牙的金属碎片，裹挟着匪首自身劈砍的恐怖力道和那股诡异绝伦的震荡之力，如同被数十架劲弩在极近距离攒射而出，猛地倒卷而回！

噗！

密集而沉闷的利刃入肉声接连响起！

无数尖锐的碎片，如同死神的獠牙，深深地钉入了匪首自己的脖颈、面门、宽阔的胸膛！

他脸上那混合着暴怒和酒意的狞笑甚至还未完全褪去，就被极致的惊骇和瞬间爆发的剧痛彻底凝固、冻结。

一块最大的、带着弧度的锋利碎片，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贯穿了他粗壮的喉咙！

鲜血，滚烫粘稠的鲜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喷泉，带着“嗤嗤”的声响，激射而出！

猩红的液体喷溅出老远，几滴温热的血珠甚至飞溅到了神像底座那本摊开的、字迹潦草的皮面笔记上。

正好在“亏三文”几个字旁边，洇开几朵刺目粘稠的暗红梅花。

“嗬…嗬嗬…”匪首凸出的眼珠死死瞪着阴影中的少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如同推倒的朽木土墙，带着一声沉闷的巨响，轰然砸倒在庙门口冰冷的泥地上，激起一片浑浊的尘土。

鲜血从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在冻土上画出狰狞的图案。

死寂。

连呼啸的寒风仿佛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庙外那几个原本还在狂笑、叫骂的匪徒，如同被无形的利爪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们脸上的残忍和嬉笑瞬间褪尽，只剩下惨白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们呆呆地看着庙门口那喷溅得到处都是的刺目猩红，看着他们平日里凶悍无比的老大如同破麻袋般倒在那里，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又惊又惧、如同见鬼般望向庙内那片吞噬了光线的阴影。

那里，少年缓缓站首了身体。

手中那把破刀的刃口，卷得更厉害了，几处崩口扩大，如同野兽残缺的獠牙。

昏暗中，只有他那双眼睛，依旧沉寂如井，映不出丝毫波澜。

霖辰垂眸，目光扫过地上笔记上晕开的血迹，又落到匪首怒目圆睁、凝固着惊骇的头颅上，最后，视线停留在自己手中那把彻底宣告报废的卷刃破刀上。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俯身，抽出靴筒里一把更短、更不起眼的匕首，动作利落得如同庖丁解牛，割断了连接头颅的筋肉和颈骨。

黏稠、带着体温的血，顺着断颈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尘土里。

“头值五两，”他低声自语，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早己算清的账目，“刀废了。

打新的，得亏三文。”

他拎起那颗仍在滴血、沉甸甸的头颅，用那块原本包裹粗饼、同样脏污的破布潦草地裹了裹，然后，踏过匪首尚温的、仍在微微抽搐的庞大尸身，一步跨出了破庙摇摇欲坠的门槛，走出了那片庇护他片刻的阴影。

门外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剩下的几个匪徒如同惊弓之鸟，怪叫一声，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撞开荒草丛，眨眼间就消失在视野尽头，连那对蜷缩在地、吓得几乎昏死过去的老夫妇也彻底忘了。

荒原上，只剩下呜咽的风声和浓得化不开的铁锈与血腥。

霖辰迎着风，用斗篷的领子遮挡了一下刺骨的风避免吹到眼睛。

他抬起眼，目光投向地平线尽头那片被低垂铅云笼罩着的、仿佛蛰伏巨兽的黑色阴影轮廓。

黑水城。

有出产奇异矿石的黑市。

他紧了紧手中裹着头颅的破布，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荒原上枯硬的野草，朝着那片阴影走去。

身后，破庙在寒风中愈发显得摇摇欲坠，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流尽了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