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幻影京西医院，肿瘤科409病房。深夜。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疾病混合的、无法彻底驱散的气味，
它顽固地附着在窗帘、床单和每一个角落，成为医院独有的背景色。
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绿色的数字和波形跳跃着，
维系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像是这寂静深夜里唯一证明时间仍在流动的凭证。
林若若陷在紧挨病床的硬质陪护椅里，身体是疲惫的，精神却像一根绷得过紧的弦，
无法真正松弛。他的目光，近乎贪婪地黏在父亲林建国的脸上。父亲睡着了，或者说，
是药物让他陷入了昏沉。癌症晚期的消耗让他原本宽厚的面庞凹陷下去，
皮肤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气的蜡黄色，呼吸浅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
林若若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父亲露在被子外、布满针孔和淤青的手腕塞回被子里。
那皮肤的触感，冰凉而干燥，让他心头一颤。他怕，怕这微弱的生命之火，不知在哪个瞬间，
就会悄然熄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只是几分钟的瞌睡。林若若一个恍惚，
眼帘沉重地耷拉下来又猛地抬起。就在这半梦半醒的间隙，
他看见——父亲竟然自己坐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清晰。他掀开被子，
那双枯瘦的、曾无数次将他高高举过头顶的腿，挪到了床边，似乎想要下地，
朝着病房内那个狭小的、带洗手间的方向走去。“爸！”林若若心头一紧，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站起身，就要冲过去搀扶。
因为他的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金属椅腿与瓷砖地面摩擦，
发出刺耳又突兀的“哐当”一声响。这声音像一把剪刀，瞬间剪断了那朦胧的画面。
林若若被彻底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定睛看去——病床上，父亲依旧好好地躺着，
姿势几乎没变，胸口随着艰难的呼吸微微起伏，刚才那清晰的一幕，了无痕迹，
仿佛只是他视网膜上疲惫的幻觉。哦，是个梦啊。
一个因为过度担忧而产生的、无比真实的梦。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胸腔里却弥漫开一股更深的无力感。他揉了揉因严重缺觉而干涩发痛、布满血丝的双眼，
疲惫地重新坐下，将倒了的椅子扶正。2 走廊迷踪现实的重量，
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和监护仪的噪音，沉甸甸地压了回来，比梦境更加冰冷。第二天晚上，
十点多。白天的喧嚣已然褪去，病房走廊的灯光调暗了一半，显得更加幽深。
父亲刚吊完今天最后一袋药水，是营养液和止痛镇静剂的混合。他昏睡过去，
眉头因持续的隐痛而微微蹙着，但总算暂时摆脱了清醒时的痛苦。这几天，
父亲已经完全无法进食，连喝水都变得极其困难，
全靠这些冰冷的液体维系着生命最后的能量。看着父亲睡去，
林若若才敢稍微放松一点紧绷的神经。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幽幽的光照亮了他憔悴的脸。邮箱里塞满了未读邮件，工作群里还有@他的消息。
他是项目组长，父亲突然病重，他请了假，但很多工作无法彻底甩开，责任像无形的鞭子，
即使在病房里，也时时抽打着他。他敲击着键盘，回复着邮件，
试图用这种机械的忙碌来驱散心头的阴霾和恐惧。处理完一封比较紧急的邮件后，
他习惯性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病床——床上是空的！被子被掀开了一角！
他的心脏像是骤然被浸入冰水，骤停了一拍！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带来一阵眩晕。
他的视线急转，猛地投向病房门口——他竟看见父亲穿着那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背影佝偻，
步履蹒跚，正一步步、异常真实地向病房外的走廊走去！“爸爸！爸爸……你去哪？
”林若若几乎是弹起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慌而变得沙哑尖锐。笔记本电脑从膝头滑落，
“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也顾不上了。此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走向门外的、虚弱的背影。他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
压低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走廊里灯光清冷，映照着光滑如镜的地面，
延伸向无尽的昏暗。空无一人。他的呼唤在寂静中徒劳地回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有他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跑这么急做什么？需要帮忙吗？
”一个推着护理车的夜班护士从隔壁病房出来，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疑惑地看着这个衣衫不整、脸色煞白、眼神慌乱的年轻人。“护士！有没有看见我父亲？
就409床的病人！林建国！”林若若一把抓住护士的胳膊，语气急促得近乎语无伦次，
“他刚走出来！就刚才！”护士被他抓得微微皱眉，但更多的还是不解：“409床？
不是在病房里躺着吗？我刚给你们隔壁床量过体温，还看了一眼，老先生睡得好好的。
”林若若像是被定身法定住，抓着护士胳膊的手无力地滑落。他猛地回头，
透过409房门上那块长方形的玻璃窗，病床上那个熟悉的、盖着被子的轮廓安然躺着。
一股寒意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从脚底沿着脊椎瞬间窜上头顶，让他几乎站立不稳。是幻觉？
还是……？他愣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定是自己太累了，连续几天没睡好，
精神高度紧张，出现幻觉了。对，一定是这样。他懊恼地甩甩头，
仿佛想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从脑子里甩出去。他向护士勉强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声音低哑：“对不起，可能……可能是我眼花了。谢谢您。”3 光之告别回到病房，
他捡起地上的电脑，幸好没摔坏。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用力揉搓着。
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决定，自己也必须小睡一会儿，否则真的会崩溃。
第三天， 父亲的状况似乎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转机。他比前几天清醒的时间长了些，
眼神不再是浑浊无神的，反而清亮了许多，甚至能微微转动眼球，
追随林若若在病房里移动的身影。上午，老家的侄子、侄孙们闻讯赶来探望。他们围在床边，
低声说着话。父亲虽然虚弱得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字，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气音，
但他显然都听得懂。侄孙拿着一个苹果在他眼前晃，
他会极轻微地眨一下眼睛；侄子说起小时候被他带着去河里摸鱼的事，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的笑意。
林若若看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一丝久违的、几乎是奢侈的高兴。他抓住每一个积极的信号，
像抓住救命稻草。“你看，爸今天好多了，眼神都有光了。”他对身边的表姐说，
试图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也许……也许是治疗起效果了？或者，是好转的迹象？
”可奇怪的是，每一个进病房探望的亲戚，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
在强颜欢笑地陪父亲说几句话后，出来时无不红着眼圈，背过身去悄悄擦拭眼角，
甚至有人忍不住靠在墙角低声啜泣。那悲戚的氛围，与林若若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格格不入。
他心中不解，甚至有些恼火。他上前宽慰一位正在抹泪的堂兄：“哥，别太难过了，
我爸今天精神不是好多了吗？我们要往好的方面想。”堂兄抬起通红的眼睛，
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悲伤，
还有一种欲言又止的了然。“若若，”堂兄的声音沙哑，“你……你自己也多保重。”说完，
便摇摇头，转身走开了。林若若站在原地，看着亲戚们的背影，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暖意，
渐渐被一种莫名的、冰凉的困惑所取代。为什么他们都如此悲观？
难道他们看到了自己没有看到的东西？第四天，凌晨三点。
这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寂静的时刻。林若若在陪护椅上睡得极不安稳，意识浮浮沉沉，
处于一种浅眠状态。连日来的身心透支，已经让他的感知界限变得模糊。就在这时，
他感觉到一丝异动，一种不同于监护仪声音的、细微的窸窣声。他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
没有完全醒来般的朦胧，意识却异常清晰。他看见，父亲再次坐了起来。这一次的动作，
不同于第一次梦境中的模糊，也不同于第二次幻觉中的仓促，它显得异常平稳，
甚至带着一种……一种轻盈感。父亲缓缓地，自己挪动双腿，下了床。他没有穿鞋，
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却没有丝毫瑟缩。他也没有看向林若若，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前方，
仿佛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一股强烈的直觉，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林若若的全身。这一次，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他没有出声呼喊，也没有立刻冲过去搀扶。
他默默地、悄无声息地站起身，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跟了上去。
父亲的身影在空旷的长廊里缓缓前行，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在清冷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他的脚步很慢，却很稳，一步一步，走向走廊的深处。林若若跟在后面，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脚步轻盈，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生怕打破这诡异而神圣的寂静。
走廊似乎变得比平时更长，两旁的病房门都紧闭着，像一只只沉睡的眼睛。他们走过护士站，
值班的护士正伏在桌上小憩，对经过的两人毫无察觉。他们一直走，走到走廊的尽头。那里，
原本应该是一面洁白的、印着“安全出口”绿色指示灯的墙壁。但此刻，
那里却汇聚着一片光。那不是灯光，也不是日光。那是一片柔和、明亮却不刺眼的白色光晕，
它无声地汇聚在那里，像一道凭空出现的、没有门框的门。光晕内部缓缓流动着，
蕴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宁静与温暖。父亲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他径直走向那片光，
步履甚至变得比刚才更加坚定、从容。就在他的身影即将触碰到光晕的瞬间，他停顿了一下，
微微侧过头，似乎想最后看一眼什么，但他最终没有完全回过头来，
只是留下一个无比安详平和的侧影轮廓。然后，他一步迈入。
他的身影融入那片柔和的白光之中，像是水滴汇入海洋，瞬间被包裹，然后——消失了。
林若若停住了脚步，就站在那片光晕之前。心中没有恐惧，没有惊骇，
只有一片前所未有的、深沉的宁静和一种巨大的、了然的悲伤。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那之前的“梦”和“幻觉”，或许都是父亲无意识的尝试，或者是某种界限模糊的预演。
而这一次，是真正的告别。他看着眼前这片温暖、诱人、仿佛能洗涤一切疲惫与痛苦的光。
他想到了父亲最后那段日子所受的折磨，想到了他那清亮却无法言语的眼神，
想到了亲戚们悲戚的泪水……他也想到了自己，连日来的惶恐、无助、强撑的坚强，
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回去？回到那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面对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回到那个需要他立刻投入战斗、却再也得不到父亲一句鼓励的工作和生活？一种强烈的冲动，
一种超越了理性思考的牵引，从他心底升起。他没有犹豫。
4 父子重逢林若若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人世间最后的牵绊都吸入肺中，然后，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毅然地、一步迈入了那片白光之中。没有想象中的冲击感，
没有撕裂般的痛苦，甚至没有明显的界限感。一步踏出，
仿佛只是从一间屋子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只是这间“屋子”充满了流动的、温暖的光。
林若若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奇异的“通道”里。脚下似乎是实体，却看不清是地板还是什么，
四周是由柔和光晕构成的“墙壁”，光线缓缓流淌，如同静谧的河流。这里没有声音，
绝对的寂静，却并不让人心慌，反而有一种回归母体般的安全感。而前方不远处，
父亲林建国就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但不再是那个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父亲。
他穿着一件熟悉的灰色夹克——那是他身体还硬朗时最喜欢穿的一件，
下身是笔挺的深色裤子，脚上是一双干净的皮鞋。他的身姿挺拔，
头发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浓密与乌黑，那个佝偻痛苦的背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林若若记忆中，那个如山般可靠、带着书卷气却又坚毅的父亲。
“爸……”林若若喃喃出声，声音在这里传播，带着奇异的、细微的回响，
不像在人间那样容易消散。父亲缓缓转过身来。林若若的呼吸一滞。父亲的脸庞丰润了些，
恢复了健康的色泽，那些深刻的皱纹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许多，
只留下岁月沉淀的从容。他的眼神清亮、温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宁静，
嘴角噙着一丝林若若无比熟悉的、略带调侃的温暖微笑。“若若，”父亲开口了，
声音不再是病中那种沙哑无力，而是恢复了以往的沉稳和清晰，
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你怎么跟来了？”这一声呼唤，穿越了生死的界限，
如此真实，如此自然。
林若若积蓄了数日的所有情绪——恐惧、悲伤、无助、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快步走到父亲身边，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喉咙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最后只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话：“我……我不放心您。”父亲笑了笑，那笑容明亮而温暖，
驱散了林若若心中最后一丝寒意。他伸出手，像无数次那样，拍了拍儿子的胳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