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生不逢时——80年，澳南岛，澳呖村七月的太阳像一团烧白的火，悬在头顶，
把整个海岛都烤得蔫头耷脑。澳呖村的晒谷场上，热浪蒸腾，脚下的黄土被踩得结结实实，
裂开一道道细密的龟纹，像一张巨大的、干渴的嘴。
空气里混杂着海风带来的咸腥味、尘土味，还有村民们身上汗水的酸馊味，
搅和成一种独属于贫困夏日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晒谷场中央，
一张褪了色的八仙桌被抬了出来，桌面上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的谷壳与灰尘，
桌腿用几块石头垫着才勉强放平。桌上放着一个掉了漆的木匣子，
边角磨损得露出里面的朽木，匣子里头是几十根搓得油亮的竹签，
每根签子上都用红漆写着模糊的编号。书记戴汥浪黑红的脸膛上沁着一层汗珠，
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一滴，“啪嗒”砸在胸前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上。
那军装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领口处还沾着一块洗不掉的油渍，
是前几天帮村民修拖拉机时蹭上的。他卷起袖子，露出黝黑粗壮的胳膊，
胳膊上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有年轻时赶海被礁石划的，也有去年抗台风时被断木砸的。
他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木匣子里的竹签都轻轻颤了颤。
“都静一静！静一静！”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粗哑却有力，
盖过了场边老榕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分地的事，镇里总算批下来了！
咱们村集体的宅基地，今天，就按规矩分到各家各户！”人群“嗡”地一下炸开了锅，
像是往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瓢水。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激动与渴望，
连原本耷拉着的肩膀都挺直了不少。在澳呖村这处贫瘠的海岛上，
土地比金子还金贵——海边的沙地种不了庄稼，
只能种点耐盐的红薯；村里的平地大多是集体的晒谷场和牛棚，
能盖房子的宅基地也就一点点。一块宅基地，就是一家人的根，是儿子娶媳妇的本钱，
是老两口养老的依靠，是几代人安身立命的指望。戴汥浪清了清嗓子，
唾沫星子随着动作溅出来，他抬手抹了把嘴，提高音量：“规矩都听好了！镇里说了，
集体土地分配，公平是第一位的！原则就一个：按人头算！一户人家，三口人以下的，
分一块地，三十九平方；四口人或者四口人以上的，分两块地，总共七十八平方！
都听明白没有？”“明白！”众人齐声吼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了太久的兴奋，
像憋了整个旱季的雨水，终于要冲破云层。几个年轻小伙已经开始搓着手，
跟身边的人小声议论着哪块地靠村口近，哪块地离水井近——靠村口的方便将来开小卖部，
离水井近的，挑水浇菜园子能省不少力。人群里，司马坔汞却像热锅上的蚂蚁，
两只手在身后来回搓着，脚底下不停地挪着步子，把脚下的黄土碾出一个小小的坑。
司马坔汞今年二十五岁，身材瘦削，肩膀有点含胸，那是常年在地里挑粪桶压出来的。
他的脸比一般村民更黑，是那种被海风和烈日反复炙烤后的深褐，眼窝有点凹陷，
嘴唇总是干得起皮——家里的水要省着用，他舍不得多喝一口。他娶媳妇刘桂香三年了，
头两年没怀上，村里不少人背后嚼舌根，说他“不行”，直到去年冬天，
刘桂香的肚子才终于鼓了起来。家里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司马老太，裹着小脚，
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缝缝补补、喂喂鸡。一家三口，正好卡在“三口人以下”的线上，
这意味着，按照戴汥浪说的规矩，他们家只能分到一块三十九平方的宅基地。
可司马坔汞不甘心。刘桂香的肚子已经大得像座小山，裤腰都系不上了，
只能用一根粗布带松松地勒着，走路都得扶着墙。前几天找村里的产婆摸过，产婆子说，
看肚子的形状，像是个男孩，而且随时都可能生。只要孩子一生下来，
他们家就变成了四口人，就能分到两块地——七十八平方，足够盖三间大瓦房，
还能留个小院子种点青菜、养两头猪。将来儿子长大了，不用跟他们挤在现在的土坯房里，
还能在院子里起个猪圈。这个念头，像一团火，在他心里烧了整整九个月，
从刘桂香刚显怀那天起，就没灭过。“坔汞！”旁边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邻居赵老四。
赵老四比他大五岁，家里有四口人，这次稳拿两块地，脸上笑开了花，
露出一口黄牙——那是常年抽自己卷的旱烟熏的。“怎么，你家桂香还没动静？
这抓阄可就要开始了，再不生，那第二块地可就飞了！”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嘴角扯了扯，露出一点白牙：“快了，快了……产婆子说就这两天了。”话虽这么说，
他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怦怦直跳，跳得他胸口发闷。司马坔汞不敢离开晒谷场，
这里人多眼杂，戴汥浪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说开始抓阄就开始，万一他一走，
正好轮到自己，那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可他又放心不下家里的媳妇——刘桂香今天早上起来就说肚子坠得慌，连早饭都没吃，
只喝了半碗稀粥，刚才出门时，她还拉着他的手说“坔汞，我总觉得今天要生”，现在想来，
怕是真要发动了。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挤开一条道，司马老太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她裹着小脚，脚底板只有巴掌大，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像只摇晃的企鹅，
深蓝色的大襟褂子被汗水浸湿了半边，贴在背上，显出单薄的身形。
她的头发用一根铜簪子绾在脑后，几缕花白的碎发贴在额头上，满脸的皱纹里全是焦急，
连平日里最宝贝的铜簪子歪了都没顾上扶。“坔汞！坔汞！”司马老太还没到跟前，
就扯着嗓子喊，声音又尖又颤，带着哭腔，“桂香……桂香她肚子疼得厉害，在床上打滚呢！
你快回去看看！”司马坔汞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砸了一下，眼前瞬间发黑，
他赶紧扶住身边的一棵老树，才没倒下去。他脸色煞白，比刘桂香平日里的脸还白，
一把抓住司马老太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都在发颤：“妈，你确定？
她是不是喊得厉害？是不是要生了？”“我哪知道是不是要生！”司马老太急得直跺脚，
小脚在地上磕出“噔噔”的响，“她躺在炕上喊‘肚子疼死了’，我摸她的肚子，
硬得像块石头！你快回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司马坔汞的大脑飞速运转，
像被大风刮得转起来的风车。回去，还是不回去？他看了一眼八仙桌上的木匣子，
戴汥浪已经拿起了匣子，正准备倒出竹签。不行，不能走！他一走，
还想挑到好的地就彻底没希望了！两块地，七十八平方，那是他这辈子的指望！
司马坔汞咬了咬牙，牙齿咬得咯咯响，手在口袋里摸了摸——左边口袋是空的，
右边口袋也只有一团揉皱的烟纸，里面裹着一点点烟丝，是昨天赵老四给他的。
他把口袋翻出来，连一个钢镚儿都没有。他才想起，家里的钱都存着给刘桂香生孩子用，
前几天买了两斤红糖，就花光了最后五块钱。现在要找产婆，总得给人家点辛苦钱，
就算产婆不要，也得买几个鸡蛋给人家补补，总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妈，你等一下！
”司马坔汞松开母亲的胳膊，转身就往人群里钻，“我去借点钱，你先回去看着桂香！
”他第一个找的是赵老四。赵老四正跟人说着自家要选哪块地，见司马坔汞跑过来，
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坔汞，咋了？要抓阄了，你不在这儿等着，跑啥？”“老四，
求你个事！”司马坔汞弯着腰，双手合十，语气近乎哀求，“我家桂香要生了，
我手里没带钱，你能不能先借我两块钱？等我家卖了秋天的红薯，就还你！
”赵老四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被他缠住：“两块钱？坔汞，
你不是开玩笑吧？我家这月买米钱还没凑够呢，昨天才跟我小舅子借了三块，哪还有钱借你？
你找别人问问吧！”说着，他转身就走，还故意往人多的地方挤，生怕司马坔汞再找他。
司马坔汞的心沉了沉，又快步走到堂兄司马坔银身边。司马坔银家里有五口人，
这次能分两块地，手里应该宽裕点。“哥，我家桂香要生了，你能不能借我两块钱？
我急着找产婆！”司马坔银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坔汞啊，不是哥不借你，
是真没有。你嫂子前几天感冒，去诊所拿药花了四块，
现在家里连买盐的钱都得等卖了鸡蛋再说。你要不找别人再问问？”他说着，
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鸡蛋，塞到司马坔汞手里，“这个你拿着，给桂香补补，
钱是真没有了。”司马坔汞握着那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心里又酸又涩，
他把鸡蛋塞回去：“哥，鸡蛋你留着给嫂子吃吧，我再找找别人。
”他又找了村西头的王寡妇。王寡妇男人去年赶海找猪食时淹死了，
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活，平日里靠卖鸡蛋和缝补衣服挣钱，手里可能有点零钱。“婶子，
我家桂香要生了，你能不能借我两块钱？我保证秋天就还你！”王寡妇叹了口气，
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只有几张一分、两分、五分、一角、两角的纸币，
加起来也不到一块钱。“坔汞，婶子就这点钱，实在没法借你。你要不找书记问问？
书记心善，说不定能帮你。”司马坔汞咬了咬牙，他知道找书记借钱不容易。
戴汥浪虽然和善，但最讨厌别人借了钱不还，前几年村里有个人借了书记五块钱，
到现在都没还，书记见了他都没好脸色。可现在没别的办法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八仙桌那边走。戴汥浪正准备宣布抓阄开始，见司马坔汞跑过来，
皱了皱眉：“司马坔汞，你不在那儿等着，跑过来干啥？马上就到你了。”“戴书记，
我……我求您个事！”司马坔汞弯着腰，头低得快碰到胸口，“我家桂香要生了，
我手里没带钱，您能不能借我两块钱？我急着找产婆，等秋天卖了红薯，我第一时间还您！
”戴汥浪愣了愣，看了看司马坔汞满头的汗，又看了看远处司马老太焦急的眼神，
沉默了几秒，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塑料钱包。他打开钱包，
里面只有几张一块、两块的纸币，还有几张毛票。他抽出一张两块的，
递给司马坔汞：“拿着，赶紧找产婆去。桂香是个好媳妇，别耽误了。钱不用急着还，
等你家缓过来再说。”司马坔汞接过那两块钱，手指都在发抖，
他对着戴汥浪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书记！谢谢书记！我肯定尽快还您！”他拿着钱，
快步跑到司马老太身边，把钱塞到她手里：“妈，你赶紧去找李产婆，让她马上过去！
无论如何，拖！一定要拖到分地结束！我这里一完事就马上回去！”“这……这能拖得住吗？
”司马老太看着手里的两块钱，又看看儿子焦急的脸，心里直打鼓。李产婆住的地方，
离他家还有两里地，她裹着小脚，跑过去得半个多小时，万一桂香生得快，怕是来不及。
“拖也得拖，不拖也得拖！”司马坔汞几乎是在吼，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嘶吼，“妈，
这是咱们家一辈子的机会！要是能分到两块地，将来你孙子娶媳妇都有地方住！你快去，
路上别停！”司马老太被他吼得一哆嗦，不敢再多言，攥着那两块钱，把钱紧紧捏在手心，
生怕掉了。她又一瘸一拐地往村东头跑，这次跑得比刚才还快，小脚踩在土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