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凌迟,是业火焚灼、魂魄被寸寸撕裂的极致痛楚。
意识沉浮于无边血海,烈火舔舐肌肤的灼痛清晰如昨,皮肉焦糊的气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更痛的是心。
眼前反复上演着丞相府门前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刽子手雪亮的刀光闪过,父亲花白的头颅滚落台阶,温热的鲜血溅上她冰冷的脸颊;兄长怒目圆睁的身躯被长枪贯穿,死死护在母亲身前;母亲凄厉的呼喊戛然而止,柔软的躯体在她怀中一点点变冷……府中上下百余口,仆从、侍女、看着她长大的老管家……无一幸免,鲜血如同泼墨,将门前的九重汉白玉石阶染成刺目的猩红,汇聚成溪,流淌进她绝望的眼底。
那一日,天光大白,却比最深的黑夜更令人窒息。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她曾倾心爱慕、深信不疑的太子萧景宸,就站在不远处,身着明黄帝王常服,面容依旧温润俊雅,眼神却冰冷如毒蛇。
他俯视着这修罗场,用那曾在她耳边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诺言的唇,吐出淬毒的言语:“未晞,莫怪朕心狠。
沈家权倾朝野,功高震主,留之必成祸患。
你且安心去吧,待朕登基大典之后,必追封你为后,享万世香火。”
追封为后?
呵……哈哈哈哈!
无尽的悔恨与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涌、炸裂!
她怎么会如此愚蠢!
竟被那虚伪的深情蒙蔽,将家族荣耀、至亲性命,亲手捧予这豺狼!
她恨萧景宸的凉薄狠毒,恨帝王的猜忌无情,更恨自己的有眼无珠!
那被肆意践踏的信任与倾覆的亲情,化作无数细密的钢针,日夜不休地穿刺着她的魂魄,痛彻心扉,永世难忘!
泪水混着血泪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贝齿深陷,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这真实的痛感才将她从无边噩梦中暂时拉扯出来。
不!
她不能沉沦!
不能忘却!
这每一分疼痛,每一刻绝望,都要牢牢记住,刻进骨血,融入灵魂!
若有来世,若有神明垂怜,她沈未晞发誓,定要那些负她、欺她、害她至亲之人,血债血偿,百倍奉还!
定要撕碎那伪君子的假面,将他所在意的一切,在他眼前彻底摧毁!
强烈的执念如同利剑,劈开了混沌的黑暗!
呼吸猛地一窒,沈未晞倏地睁开双眼!
预期的阴曹地府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锦帐帐顶,空气里氤氲着她自幼惯用的冷梅熏香,清冽淡雅。
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千工拔步床,触手所及是光滑微凉的云锦被面。
她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如擂鼓,血液逆流冲得耳膜嗡嗡作响。
环顾西周——紫檀木雕花梳妆台,案上摆着未完成的绣品,墙角的多宝格里陈列着各色珍玩……这里分明是她的闺房!
是沈家尚在鼎盛之时,她身为宰相嫡女,未出阁时的居所!
“小姐?
您醒啦?”
丫鬟春桃听见动静,端着盛满热水的铜盆撩开珠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毫无阴霾的纯然笑意,“时辰还早呢,您昨日及笄礼累着了,再多歇会儿也无妨的。
对了,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嫁衣刚刚送到前厅,听说华美无比,就等着您起身去试呢……”嫁衣?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沈未晞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视线猛地钉在房中立着的梨花木雕花屏风上——那里,正悬挂着一件流光溢彩、华丽夺目的大红嫁衣!
金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珍珠宝石点缀其间,熠熠生辉,象征着无上的荣宠与期许。
是今天!
是她及笄礼后的第二日,太子萧景宸依礼送来定制嫁衣,与她正式定下婚期的这一天!
也是沈家噩梦真正拉开序幕,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开端!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血液瞬间冰冷,又猛地灼热沸腾,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咽下,齿间却己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
她重生了!
苍天有眼!
她竟然真的重活一世,回到了三年前,沈家尚未遭难,她还未曾嫁入东宫,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候!
“小姐?
您……您的脸色好生苍白,是不是身子不适?”
春桃放下铜盆,担忧地上前,却被沈未晞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如同淬了冰又燃着幽火的狠厉与冰冷吓得顿住了脚步。
沈未晞一把抓住春桃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声音因极致的恨意与重生的激动而抑制不住地颤抖:“父亲呢?
兄长呢?
他们现在何处?!”
春桃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怯生生回道:“老爷和少爷……都在前厅招待宫里来送嫁衣的公公呢……”沈未晞猛地松开她,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刺骨的金砖地板上,一步步走向那件灼目的嫁衣。
火红的颜色,在她眼中扭曲、放大,最终与记忆中满门鲜血的颜色重合,刺得她双目生疼。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上那冰滑的绸缎,感受着其上精致的刺绣纹路。
这曾是无数闺阁女子梦寐以求的荣耀,此刻却只让她感到无比的恶心与憎恶!
然后,她猛地攥紧嫁衣的前襟,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两边狠狠一撕!
“刺啦——!!!”
一声裂帛锐响,尖锐地划破了室内的宁静!
那件象征着太子妃尊荣、无数巧匠心血织就的华美嫁衣,被她从领口粗暴地撕裂开来,首至裙摆,金色的凤凰从中断裂,如同一个破碎的预兆。
“啊!
小姐!
您这是做什么!”
春桃惊骇地捂住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几乎要晕厥过去。
沈未晞却看也不看那被她毁掉的嫁衣,仿佛撕碎的只是一块肮脏的抹布。
她转身走到梳妆台前,目光锁定在妆奁中那柄用来修剪花枝的、闪着寒光的金剪。
“小姐不要啊!”
春桃以为她要自戕,魂飞魄散地扑上来阻拦。
却见沈未晞一把抓起自己那保养得极好、长及腰际、墨黑如瀑的青丝——这是她及笄后,满怀待嫁喜悦,准备在成婚大典时梳起最繁复发髻的象征。
此刻,她眼中没有丝毫留恋,只有决绝的冷光。
金剪扬起,冰冷的刃口反射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和燃烧着恨意的眼眸。
“咔嚓!”
“咔嚓!”
清脆的剪断声接连响起,一缕缕乌黑的发丝飘然坠落在地,如同她与前尘往事的彻底决裂。
她动作极快,几下便将原本顺滑的青丝弄得参差不齐,鬓发散乱。
甚至,她拿起剪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臂膀、脖颈等显眼处,划出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
鲜血瞬间沁出,染红了素白的中衣。
她又狠狠扯开衣襟,弄乱发髻,营造出一种经历过激烈挣扎搏斗后的狼狈与惨烈。
“春桃,”她丢开染血的金剪,眼神冷静得可怕,那是一种历经生死、破釜沉舟后才会有的极致冷静,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听着,若有人问起,便说府中突然闯入不明歹人,毁我嫁衣,欲对我不轨。
我拼死反抗,才侥幸得以脱身,明白吗?
若有半字差池,你我,乃至沈家,皆死无葬身之地!”
春桃早己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抖如筛糠,只会愣愣地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未晞不再耽搁,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房门,像一道裹挟着血雨腥风的影子,不顾身后闻声赶来、惊呼连连的丫鬟婆子,赤着双足,踏过冰冷的地面,穿过重重雕梁画栋的庭院,不顾一切地首奔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