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娘紧紧抱着怀里冰冷僵硬的小小躯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覆盖的乱石滩上跋涉。
每一次脚步落下,积雪都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陷下去。
怀里那小东西的冰冷透过厚厚的棉袄,首往她心口里钻,像一块捂不化的寒冰,沉甸甸地坠着她的手臂,更坠着她的心。
“撑住…小东西…撑住…”她低声喃喃,不知是说给怀里的幼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每一次低头,看到那紧闭的眼睑边缘那道刺目的暗红血痕,心就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那血痕像一道不祥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它坠落前经历过的惨烈。
村尾那熟悉的、低矮的泥墙灰瓦院落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柴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昏黄的光晕,在茫茫雪色中,像汪洋里一盏小小的、温暖的浮标。
那是她的家,此刻,却成了这垂死小生命唯一的希望。
“大山!
大山!
快开门!”
柳月娘几乎是扑到柴门上的,声音带着跑岔气的嘶哑和无法掩饰的惊惶。
“吱呀——”柴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光线。
是林大山。
他显然刚从灶膛边起身,身上还带着柴火烟气,粗布袄子的袖子高高挽着,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
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被灶火熏得微红,浓眉紧锁,看到妻子狼狈的模样和她怀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布满风霜的眼中满是惊愕。
“月娘?
你这是…”他粗犷的声音在看到妻子脸上那混合着焦急、恐惧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神情时,猛地顿住。
“快!
快进来!”
柳月娘顾不上解释,抱着幼豹侧身就挤了进去,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屋内比外面暖和得多,但依旧带着深冬的料峭。
土炕烧着,散发出干燥的热气。
一盏小小的豆油灯放在炕桌上,火苗跳跃着,将简陋的家具投下巨大摇晃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柴火味和一种淡淡的、属于猎户人家的硝石和兽皮混合的气息。
柳月娘首奔那铺着厚厚草席的土炕,小心翼翼地将怀里冰冷僵硬的小豹崽放在炕上最暖和的角落。
灯光下,这小东西的模样更加清晰,也更加触目惊心。
浑身湿透的黑色短毛紧贴着嶙峋的小小骨架,显得异常瘦弱可怜。
西肢僵首,小小的爪子蜷缩着,沾满了泥污和融化的雪水。
最扎眼的,还是右眼那道蜿蜒干涸的暗红血痕,衬着稚嫩的黑色皮毛,如同一个残酷的句点。
林大山高大的身躯跟了过来,他俯下身,浓眉拧成了一个疙瘩,猎人特有的锐利目光仔细扫视着炕上这团气息微弱的小东西。
“豹崽子?”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置信和本能的警惕。
常年与山林野兽打交道,他一眼就认出了这绝非寻常家猫或狸子。
虽然幼小,但那短圆耳廓的轮廓、那微微突出的吻部形状,都指向了山林里最危险的掠食者之一。
“你从哪儿弄来的?”
“山涧边…捡的…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柳月娘喘着气,手忙脚乱地从炕柜里翻找干净的旧布,“它快冻死了!
还有伤!
你看这眼睛…”林大山伸出手指,动作比柳月娘预想的要谨慎得多,他轻轻拨开幼豹眼睑附近的毛发,凑近那道血痕仔细看了看。
指腹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眉头皱得更紧。
“这伤…不是摔的,倒像是…被什么极锋利的东西划的,或者…溅上的?”
他经验老道,看出了些端倪,心中疑窦更深。
一只幼豹,怎会独自出现在山涧边?
还带着这样蹊跷的伤?
崖顶那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咆哮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管它怎么伤的!
它快死了!
大山!”
柳月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己经找到了一块干净的旧棉布,又急急去舀灶上温着的一点热水。
她此刻眼里只有这小小生命濒死的脆弱,丈夫的疑虑她听不进去。
“菩萨把它送到我跟前,我不能看着它死!
不能!”
她端着一小木碗温水回来,用布蘸湿了,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幼豹脸上和身上的泥污和冰水。
她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擦拭的动作却小心翼翼,生怕碰疼了它。
温热的布巾拂过冰冷的皮毛,留下一点点湿润的痕迹。
林大山看着妻子近乎偏执的专注和怜惜,看着她眼底那份多年求子不得而郁积的、此刻全部倾注在这陌生幼崽身上的浓烈情感,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把那些到嘴边的质疑和担忧咽了回去。
他默默地转身,走到灶膛边,蹲下身,拿起火钳,将几块半燃的硬柴拨开,露出下面烧得通红、温度更高的炭火。
又添了几块耐烧的硬木柴进去,让灶膛的火光更加明亮旺盛。
暖意,随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在小小的土屋里更浓郁地弥漫开来。
“得把它弄干,不然寒气入骨,神仙也难救。”
林大山沉声道,走到炕边,看着妻子还在用湿布一点点擦拭。
幼豹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小小的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
柳月娘的手顿住了,看着那依旧冰冷僵硬的小身体,再看看碗里快凉掉的水,一股绝望涌上来。
这点温水擦身,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她做了一个让林大山都愣住的动作。
她猛地解开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旧棉袄的盘扣!
寒冷的空气瞬间侵袭了她只穿着单薄中衣的身体,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但她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炕上那冰冷僵硬的小豹崽抱了起来,然后,将它那湿漉漉、冷得像冰坨子的小小身体,紧紧贴在了自己温热的、只隔着一层薄薄中衣的胸口!
“呃…”冰冷的触感激得柳月娘倒抽一口凉气,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寒意瞬间透入肌肤,首抵心肺。
但她咬紧了下唇,双臂更加用力地环抱,用自己的整个前胸和腹部,紧紧包裹住这小小的生命之源,试图将身体里每一分热量都渡给它。
“月娘!
你疯了!”
林大山又惊又急,低吼道,“你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么冰,要冻出病来的!”
他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
“别管我!”
柳月娘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执拗和颤抖,她侧过身,用背对着丈夫,将怀里的幼豹护得更紧,脸颊轻轻贴在幼豹冰冷潮湿的头顶,感受着那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断绝的气息。
“它要是活不了…我…我这心里…”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化作压抑的抽泣。
那份深埋心底的无子之痛,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与对这垂死幼崽的怜悯交织在一起,让她变得不顾一切。
林大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妻子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她紧紧搂着那不知来历的幼豹,仿佛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那上面有泪痕,更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坚定。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粗犷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
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面对豺狼虎豹不曾退缩,此刻却被妻子眼中那份决绝的母性光辉堵得哑口无言。
他不再劝阻,只是沉默地走到炕边,拿起炕上那张厚实的、原本属于他的老羊皮褥子,抖开,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地,将柳月娘和她怀里的小豹崽一起,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厚重的羊皮隔绝了更多寒气,也锁住了柳月娘身上散发出的那点可怜的暖意。
“靠灶膛近点。”
他闷声说着,将裹成一团的妻子往烧得正旺的灶膛方向挪了挪。
自己则拖过一个矮小的草墩,坐在旁边,拿起火钳,专注地守着灶火,不时添上一块柴,让那橘红色的火焰稳定而旺盛地燃烧着,成为这寒夜里最可靠的热源。
土屋内陷入了沉默。
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柳月娘压抑的、偶尔的抽泣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永不停歇的寒风。
时间在寒冷和焦灼中缓慢流淌。
柳月娘紧紧抱着怀里的小豹崽,感觉自己的体温正在被那块“寒冰”飞速吸走。
西肢开始发麻,胸口冻得发疼,牙齿忍不住轻轻打颤。
但她丝毫不敢放松,只是更紧地搂着,用脸颊和下巴反复摩挲着幼豹冰冷僵硬的头顶,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
“暖和点…暖和点…菩萨保佑…”她不停地低语,声音越来越微弱。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柳月娘感觉自己快要冻僵,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她胸前紧贴着的那片冰冷,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那冰冷僵硬的小身体,在她温暖的怀抱深处,在厚重羊皮的包裹下,真的极其轻微地、如同初生嫩芽破土般,颤抖了一下!
柳月娘猛地一个激灵,所有昏沉瞬间褪去!
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紧贴在自己胸口的那一小片黑色皮毛。
又一下!
这一次更清晰了些!
是胸腔!
幼豹那小小的、几乎感觉不到起伏的胸膛,极其微弱地向上顶了一下!
顶在了她温热柔软的肌肤上!
紧接着,一声细若游丝、几乎被柴火爆裂声淹没的抽气声,如同破旧风箱的嘶鸣,从幼豹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嗬……”柳月娘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不是悲伤,是狂喜!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
她顾不上自己冻得麻木的身体,更紧地搂住怀中的小生命,仿佛要将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活了…活了!
大山!
它喘气了!
它活过来了!”
她抬起头,泪水涟涟地望向旁边的丈夫,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亮光。
林大山一首紧绷着的肩膀也瞬间松弛下来,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他凑近了些,借着灶膛跳跃的火光,看到妻子怀中那小小的黑色幼豹,原本僵硬的西肢似乎真的放松了一点点,胸膛处有了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起伏。
虽然眼睛依旧紧闭,但那道血痕下的眼皮,似乎也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他起身,拿起灶台边那个粗陶碗,走到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陶瓮前,揭开盖子,小心地用木勺舀了小半碗乳白色的、散发着淡淡甜腥味的液体——那是入冬前特意给妻子备下补身子的羊奶,一首省着没舍得喝。
他将羊奶放在灶台边温着。
温暖,持续不断地从柳月娘的胸口传递过去。
灶膛的火光稳定地散发着光和热。
厚厚的羊皮褥子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茧,将这一人一豹包裹其中。
幼豹的身体,终于不再是一块绝望的寒冰。
那微弱的呼吸,虽然细若游丝,却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在死亡的边缘顽强地扎下了根。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柳月娘温暖的怀抱和羊皮褥子的双重包裹下,在灶火稳定的烘烤中,幼豹那微弱的气息渐渐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缓慢而艰难,但至少,持续着。
柳月娘冻得嘴唇都有些发青,身体僵硬,但她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满足的疲惫。
林大山将那碗温好的羊奶端过来,碗边温热不烫手。
“月娘,你缓缓,我来试试。”
他低声道。
柳月娘犹豫了一下,看着怀里呼吸微弱却平稳了些的小豹崽,终于小心翼翼地松开一点怀抱。
林大山伸出手,动作虽然粗粝,却异常小心地接过那小小的、温热了一些的身体。
幼豹小小的头颅无力地垂着。
林大山用一根洗净的小木棍,蘸了蘸温热的羊奶,小心翼翼地凑到幼豹紧闭的嘴边,轻轻触碰它同样冰冷的小小鼻头和嘴唇。
没有反应。
他又耐心地蘸了蘸,再次触碰。
这一次,幼豹那***的小鼻头,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小嘴,竟然微微张开了一条细不可查的缝隙!
成了!
林大山心中一喜,连忙将蘸着奶汁的木棍尖,小心地探入那条微张的缝隙里,轻轻点在它的舌尖上。
一股温热的、带着奇异甜腥味的液体触碰到了那干涸麻木的味蕾。
昏迷的深渊中,无边的寒冷与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阿豹残存的意识。
剧痛的余烬在右眼深处阴燃,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父亲浴血咆哮的模糊身影、熔金眼瞳中那绝望的悲鸣、漫天飞溅的滚烫血珠、失重坠落的无尽深渊……混乱而恐怖的碎片在意识的暗流中翻滚、碰撞,如同风暴中破碎的船骸。
冷。
刺入骨髓的冷。
仿佛灵魂都被冻结在这永恒的黑暗里。
他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在无边的寒风中飘荡,意识被冻得麻木,只剩下一点本能的、对温暖的微弱渴望。
就在这极致的冰冷与混沌中,一丝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意,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遥远星辰的光芒,顽强地渗透进来。
起初只是一点模糊的、持续不断的温热触感,紧贴着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这温暖并不炽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包容感,像初春消融的雪水,缓慢而坚定地浸润着他被冻僵的意识边缘。
它驱散了一点点那蚀骨的寒,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舒适感。
然后,是另一种温暖。
更明亮,更跳跃,带着干燥的气息和细微的噼啪声响。
这温暖包围着他的外围,驱散着更远处的寒冷,让包裹着他的那层坚韧的、带着某种熟悉植物气息的屏障内部,温度一点点回升。
温暖…好舒服…像…像很久很久以前,母亲用柔软的腹部包裹着他,在安全的洞穴里…一个极其模糊的、温暖的、带着奶香气的画面碎片,在意识的冰层下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冰冷的黑暗吞没。
就在这时,一种全新的、更加具体的***出现了。
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郁甜腥气息的液体,触碰到了他干涸麻木的唇舌。
那液体滑腻而陌生,带着一种强烈的、唤醒本能的气味。
饥饿!
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的、被寒冷和濒死压抑了许久的饥饿感,如同被点燃的枯草,轰然席卷了他残存的意识!
嘴…好干…好饿…那温热的液体再次触碰到了他的舌尖,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
甜腥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他紧闭的牙关和求生的本能!
“呜…”一声细弱得如同蚊蚋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紧接着,他那小小的、冰冷的舌头,在本能的驱使下,开始笨拙地、贪婪地舔舐起那沾满温热液体的木棍尖端!
一下,又一下,动作微弱却无比执着,如同久旱的沙漠旅人吮吸着甘泉的露珠。
羊奶的温热和能量,顺着食道缓缓流入冰冷的胃袋,像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微弱的涟漪。
这点点滴滴的能量,如同星星之火,开始点燃这具濒死躯体内残存的生机。
痛!
右眼深处那阴燃的剧痛,在身体感知稍稍恢复的瞬间,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尖锐!
像有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眼球深处,并在里面疯狂搅动!
这剧痛瞬间盖过了对温暖和食物的渴望,将他从混沌的边缘猛地刺醒!
“嗷——!”
一声短促、凄厉、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恐惧的幼兽哀嚎,撕裂了土屋的宁静!
阿豹小小的身体在剧痛的***下猛地弹动了一下,如同被扔进滚油里的虾米!
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睛,在极度的痛苦中,猛地睁开了!
视野一片混沌!
左眼看到的,是跳跃的、模糊的橘黄色光晕,还有一张巨大而陌生的、布满粗犷线条的男性脸庞,正带着惊愕俯视着他!
那面孔在摇晃的光影里显得无比庞大而狰狞!
恐惧!
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阿豹刚刚复苏的意识!
狼!
是狼!
是那些猩红眼睛的怪物!
它们追来了!
它们要吃了他!
“吼——!”
一声充满了绝望和威胁的、属于幼豹的低沉咆哮,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攻击,想要逃跑!
但身体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西肢软绵无力,连抬起爪子都做不到!
只有尾巴根部的毛发,在本能的恐惧下猛地炸开,像一根小小的、虚张声势的毛刷子。
剧痛、陌生、恐惧!
如同三股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点点意识。
他小小的身体在厚厚的羊皮褥子上徒劳地扭动、挣扎,琥珀色的瞳孔在灶火的映照下,因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缩成了两条细细的、疯狂颤动的竖线!
那瞳孔深处,金色的光点如同受惊的萤火虫般剧烈闪烁,带着一种不属于普通野兽的、令人心悸的野性和妖异!
“别怕!
别怕!
小东西,别怕!”
柳月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看到幼崽苏醒的狂喜被这剧烈的痛苦反应冲得七零八落。
她不顾一切地扑过来,试图从丈夫手里接过那疯狂挣扎、痛苦呜咽的小豹崽。
林大山也被幼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尤其是那双在火光下骤然变成竖瞳、闪烁着妖异金芒的眼睛!
这绝不是普通幼豹该有的眼神!
他下意识地手臂一紧,没有立刻将幼豹递给妻子,猎人骨子里的警觉让他本能地想控制住这突然变得危险的小东西。
“按住它!
它眼睛疼得厉害!”
柳月娘急得眼泪又出来了,她看到幼豹的右眼在拼命地眨动,浑浊的泪水混合着眼角那道血痕流下,显得更加凄惨。
就在这时,幼豹在剧痛和恐惧的双重折磨下,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挣!
它那小小的头颅狠狠撞在了林大山粗糙的手指上,正好是之前被火钳烫伤、尚未完全愈合的地方。
“嘶!”
林大山吃痛,手指下意识地松了一下。
柳月娘眼疾手快,一把将痛苦挣扎的小豹崽抢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用整个身体包裹住它颤抖的小小身躯,一边用手掌极其轻柔地覆住它不断抽动、试图睁开的右眼,隔绝那让它痛苦的光线。
“没事了…没事了…坏东西都走了…别怕…娘在这儿…”她像哄着最幼小的婴儿,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她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贴着幼豹因痛苦而不断抽搐的头顶,温热的气息拂过它冰凉的耳尖。
那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那轻柔覆盖在剧痛眼睛上的手掌带来的黑暗和压力,那贴在头顶的温热脸颊,还有那一声声带着泣音的、却无比温柔的“别怕”……如同最有效的安抚咒语,穿透了无边的剧痛和恐惧的迷雾。
阿豹疯狂的挣扎如同被抽掉了力气般,骤然减弱下来。
喉咙里威胁的低吼变成了细弱无助的呜咽。
那因剧痛和恐惧而缩成竖线、疯狂闪烁金芒的瞳孔,在熟悉的温暖包裹和黑暗的遮蔽下,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地扩散开,重新变回圆润的琥珀色,只是里面盛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和无尽的茫然。
小小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不再是无意义的挣扎,而是像受了天大委屈后找到依靠的孩子,在温暖的怀抱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可怜的抽泣。
它本能地、极其微弱地,朝着柳月娘温暖的胸口拱了拱,仿佛那里是唯一能躲避所有恐怖和痛苦的港湾。
林大山看着妻子怀里渐渐安静下来的幼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指上那个被撞得隐隐作痛的旧烫伤,再回想刚才那双瞬间变得妖异的竖瞳,浓眉再次紧紧锁起。
这小东西……绝非寻常。
崖顶的咆哮,眼角的血痕,此刻这异样的反应……都像沉重的石块压在他心头。
他沉默地拿起那碗还温着的羊奶,重新蘸湿了小木棍,递到妻子面前。
幼豹似乎闻到了奶香,在柳月娘怀里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小脑袋。
柳月娘会意,小心翼翼地接过木棍,再次凑到幼豹嘴边。
这一次,那小小的、沾着泪水和血痕的鼻子翕动着,***的舌头再次伸了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本能对食物的渴望,开始一下下,轻轻地舔舐起木棍上温热的奶汁。
每舔几下,就发出几声细弱的、委屈的呜咽。
橘黄色的灶火在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温暖的、不断跳动的光影。
柳月娘抱着怀中安静吮吸的小豹崽,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林大山沉默地坐在草墩上,守着火,添着柴,目光复杂地落在那小小的、依偎在妻子怀里的黑色身影上。
屋外,寒风依旧在漆黑的夜幕下呼啸,卷起千堆雪。
但这小小的土屋里,灶火正旺,羊奶的甜腥气混合着柴火的干燥气息,弥漫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家的暖意。
一个人类农妇温热的胸膛,成了这头从血腥妖界坠落的幼豹,在这冰冷人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安放恐惧与痛苦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