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他的,只有一张薄薄的、己然泛黄的旧照片——那是父亲年轻时在南洋做会计时,特意在照相馆拍的。
照片上的父亲身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嘴角带着一丝含蓄而自信的笑意,眼神明亮,望向远方。
这凝固的瞬间,成了父亲留在世间的唯一具象。
从此,那个会温和教导他、会为家计深夜蹙眉、会用粗糙手掌轻拍他肩膀的父亲,他的音容笑貌,都只能苍白地、碎片般地存在于冰冷而飘忽的回忆里了。
捧着这张照片,老伯父——家中的长子,那个心中正描绘着锦绣前程的青年——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那哭声里,是滔天的悲痛,是锥心的绝望,更是对无常命运刻骨的恨意!
他才刚刚考上大学啊,人生的风帆似乎正要扬起,他无数次憧憬过学成归来,用知识改变家境,好好报答父亲半生辛劳的养育深恩。
可命运何其残忍!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古老的哀叹,此刻像淬毒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他年轻的心脏。
父亲,他才西十出头!
正值壮年,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字,算盘打得飞快,在南洋时也曾意气风发。
然而,时代的巨轮碾过,仅仅因为被评定为“中农”成分,更因为他年轻时迫于生计短暂担任过“保长”的经历,便如同烙印一般,使他一生背负着无形的枷锁,遭受了数不清的不公与压抑。
命运的无常,就这样冷酷地剥夺了父亲本应更广阔的天地,也将一副过于沉重的担子,猝不及防地压在了长子的肩头。
家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留下的是茫然无措的母亲、尚未成年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生活的重压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作为长子,老伯父站在命运的断崖边,心如刀绞,却别无选择。
他深知,此刻的悲痛与绝望都是奢侈。
他不能倒下,更不能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学业。
这是父亲在困境中仍咬牙支持他走的路,也是这个家未来唯一的微光与希望。
他必须用这微光,去照亮至亲脚下的黑暗,去改变这世代困顿的命运。
唯有知识,唯有走出去,才能为这个家挣得一丝喘息和改变的契机。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为了支撑这个破碎的家,分担长兄的重担,年仅十几岁的二弟,小学尚未毕业,便被迫放下了书本和铅笔,拿起了沉重的锄头和扁担,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犁铧。
得知这个消息时,老伯父远在异地求学,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仿佛能看到二弟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
那是本该在学堂里朗朗诵读的年纪啊!
他感到深深的心痛,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与愧疚。
他知道,二弟的牺牲,是为了成全他。
这份牺牲,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既是一份难以偿还的债,也成了他必须前行的、最原始的动力。
小弟比他小了整整十二岁,正是求知若渴、需要良好启蒙的关键时期。
可同样因为家庭那顶沉重的“成分”帽子,如同挥之不去的阴霾,让小弟的求学之路也布满了荆棘,时常被迫中断,前途晦暗不明。
父亲手中那根未完成的接力棒,就这样带着冰冷的余温,沉重地交到了老伯父——这个家中新晋长子的手中。
压力,如同山岳般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每一次深夜苦读的灯火,都映照着他对家庭的责任和对未来的忧惧。
但压力之下,一股更强大的动力也在胸腔里奔涌:为了母亲不再以泪洗面,为了二弟的牺牲不被辜负,为了小弟能有书读、有未来,也为了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他必须咬牙挺住!
这份沉重的责任,成了淬炼他意志的熔炉。
他将所有的悲痛、愧疚、焦虑,都化作了近乎苛刻的自律与拼搏。
书本成了他唯一的武器,成绩成了他回报亲人的唯一筹码。
课堂、图书馆、昏暗的宿舍灯光下,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汲取着知识,也透支着自己的精力。
终于,数载寒窗,他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学业。
当毕业证书捧在手中的那一刻,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是履行责任的开始。
他被分配到了北京,进入了令人向往的科研院所工作。
首都的繁华、科研工作的充实与挑战,都让他感到欣喜和热爱,他终于站在了父亲当年未能企及的高度。
然而,无论北京的霓虹如何闪烁,他的心,始终牢牢系在千里之外那个清贫的家中。
领到人生第一份工资时,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
仔细计算了最基本的生活开销——仅够果腹和御寒——将剩余的大部分工资,连同深沉的牵挂,一笔一笔、准时地汇往家乡。
那薄薄的汇款单,承载着他作为长子、作为长兄的全部担当。
他要让母亲脸上重现笑容,让二弟的辛劳得到些许慰藉,更要让小弟能安心坐在教室里,不必再因学费而中断学业。
他不断地写信回家,字里行间充满了鼓励,叮嘱弟妹们无论如何要坚持完成学业。
他深知,唯有知识,才能从根本上斩断贫困与不公的锁链,才能不负父亲的遗愿,不负二弟的牺牲,才能真正改变这个家的命运。
那张南洋西装照,被他珍重地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
照片里的父亲,依然年轻,目光如炬,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也见证着这个长子如何在命运的废墟上,用肩膀扛起一个家,用知识一步步丈量着通往希望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