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指尖拂过右边胸口,那里也别过一枚小小的、此刻正静静躺在他掌心布包里的军功章。
今天是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约谈的日子。
妻子张秀兰在一旁帮他整理着衣领,动作细致,嘴里却不住地念叨:“今天见了领导,态度一定要好。
听说这次机械厂有几个名额,虽说是一线工人,可到底是国营厂子,稳定。
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小宝下个月就要交托儿费了,我那边街道糊纸盒的零活,也挣不了几个……”王援朝“嗯”了一声,目光却有些飘忽。
机械厂?
他脑海里浮现出巨大的机床、轰鸣的噪音和西处飞溅的铁屑。
他在战场上听惯了炮火轰鸣,此刻却觉得那机床的声音或许更让人难以忍受。
“听见没有?”
张秀兰见他走神,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别再想着你那些不切实际的了!
什么公安、保卫科,那都是有好关系的才能去的地方。
咱们平头百姓,有个安稳饭碗比什么都强!”
王援朝皱了皱眉,没接话。
安稳?
他十九岁参军,在西南边境的猫耳洞里蹲了两年,枕着钢枪睡觉,听着炮弹破空的声音判断落点,和死神跳了三年贴面舞。
他的人生字典里,早就抠掉了“安稳”这两个字。
“我走了。”
他拿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推门而出,将妻子的唠叨关在了身后。
安置办公室设在区政府的配楼里,一间不大的会议室,坐了十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神情各异的退伍兵。
空气里弥漫着烟味和一种焦灼的气息。
王援朝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腰杆习惯性地挺得笔首。
负责谈话的是个戴着黑框眼镜、面色疲惫的中年干部,姓李。
他按着名单一个个叫名字,谈话内容大同小异。
“张爱国同志,你在部队是汽车兵?
很好,运输公司现在缺装卸工,虽然是临时工编制,但表现好有机会转正……李卫东同志,高中学历?
不错,街道印刷厂缺个看仓库的,就是夜班多点……”轮到王援朝了。
他走到办公桌前,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李干部抬眼皮看了他一下,摆摆手:“坐,坐,王援朝同志是吧?
对越自卫反击战下来的,立过三等功?”
他翻看着手里的档案。
“是!”
王援朝坐下,声音洪亮。
“嗯,好样的。”
李干部公式化地赞扬了一句,手指在档案上点了点,“不过呢,你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了。
战场上负过伤,虽然不影响基本活动,但一些重体力岗位可能就不太合适了。
学历……初中?”
王援朝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李干事,我在部队是侦察兵,学过绘图、地形判读,也受过格斗和射击训练。
我觉得,公安局或者单位的保卫科,应该能胜任。”
李干部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笑容:“援朝同志,你的想法是好的。
不过呢,公安系统现在要求也高了,保卫科嘛……很多单位都满了。
这样吧,”他拿起另一张表格,“区招待所缺个后勤,主要负责采购和部分维修工作,相对轻松,你觉得怎么样?”
招待所后勤?
采购维修?
王援朝感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
他在边境丛林里潜行、捕俘、破袭,用生命换来的经验和技能,难道就是为了去招待所修水管、买菜?
“李干事,我……援朝啊,”李干部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语重心长,“要面对现实。
你们是保家卫国的功臣,国家记得。
但安置工作也要结合实际嘛。
招待所这个岗位,很多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你先考虑考虑,回头给我答复。”
说完,他己经在叫下一个人的名字了。
王援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站在街边,看着车来人往,只觉得一阵巨大的空虚和失落攫住了他。
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没有让他倒下,此刻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喧闹的集市,走过熟悉的街道,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站在了陈建国的修车铺附近。
他没有立刻过去,而是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从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红布包。
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三等功奖章,金色的边框己经有些暗淡,红色的绶带也褪了些颜色。
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章体,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弥漫的硝烟,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炮火和战友们的呐喊。
那血与火的岁月,那用青春和热血铸就的荣光,难道真的就这么被尘封,最终变得和这奖章一样,只剩下褪色的记忆吗?
他把奖章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一种强烈的不甘,像野草一样在胸腔里疯长。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重新证明自己价值,而不仅仅是“找个安稳饭碗”的机会。
他想起前几天和陈建国、赵卫东喝酒时,赵卫东隐约提起的那个关于“水下老坟”的传闻……也许,那不只是个传闻。
王援朝将奖章重新包好,珍重地放回挎包最里层,然后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朝着建国修车铺的方向走去。
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那身影里,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坚毅,却也多了一丝被现实逼到角落后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