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名文书早己停下手中的活计,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看向这边,生怕被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唯有算盘珠子偶尔不安地跳动一两下。
林琛放下毛笔,站起身,对着那吴姓门客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不敢当‘精于’二字,不知吴先生有何见教?”
吴先生皮笑肉不笑地摆了摆手:“林文书不必过谦。
你在京兆府不过数日,便能将这积年旧档整理得条缕清晰,连王主事都赞你心思缜密,效率非凡啊。”
他口中的王主事,便是之前给林琛分配任务的那位冷淡上司。
林琛心中警铃大作。
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表现,竟然这么快就传到了宰相府?
这绝不可能是因为他工作能力强。
唯一的解释是,他自从出狱后,就一首处于某些人的监视之下。
“吴先生谬赞,下官只是尽本分而己。”
林琛不动声色地回应。
吴先生踱步上前,目光扫过林琛案几上那画满格子的麻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恢复如常。
“林文书此法,倒是新奇。”
他并未深究,转而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今日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此事关乎宰相清查积弊,还望林文书相助。”
他嘴上说着“相求”,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请吴先生明言。”
林琛心中警惕到了极点。
吴先生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副本,放在林琛案上:“这是去岁一桩涉及常平仓粮米亏空的旧案卷宗,原存档于你京兆府。
其中有些数字……需要稍作调整。”
他伸出手指,在几个关键数据上轻轻点了点,“比如这里,三千石,改为五百石。
这里,一万缗,改为三千缗。
很简单,对吧?”
林琛瞳孔微缩。
常平仓是朝廷为调节粮价、储粮备荒所设,亏空案本就是大案。
这轻描淡写的“调整”,是要将一笔巨大的亏空抹去大半,掩盖某些人的贪渎之罪!
而让他这个刚来的、有“前科”的小文书来做,一旦事发,他便是最佳的替罪羔羊!
“吴先生,”林琛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篡改案卷,乃是重罪。
下官人微言轻,恐难当此任。”
吴先生脸上的假笑瞬间收敛,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林文书,你是个聪明人。
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做,就能不做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裸的威胁,“别忘了,大理寺的案子,虽然暂时了结,但卷宗还在。
李相若觉得那案子结得不够干净,随时可以重启调查。
到时候……恐怕就不是贬官这么简单了。”
林琛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对方拿科举舞弊案来要挟他。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这点刚刚争取来的“清白”,脆弱得不堪一击。
答应,便是踏上贼船,从此受人摆布,万劫不复。
不答应,立刻就是灭顶之灾。
似乎看出了林琛的挣扎,吴先生又放缓了语气,抛出一颗甜枣:“林文书,李相惜才。
只要你办好这件小事,日后自有你的前程。
说不定,重返大理寺,乃至进入三省,也非不可能。”
威逼利诱,双管齐下。
林琛沉默着。
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寻找着脱身之法。
硬顶是死路一条。
虚与委蛇,暂时应下?
但篡改案卷是实打实的罪证,落人把柄,以后更难摆脱。
必须想一个两全之策,既能暂时稳住对方,又不留下实质性的罪证,甚至……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反将一军?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脸上露出挣扎、恐惧,最终化为一丝无奈的屈服,低声道:“吴先生……此事关系重大,可否容下官……仔细斟酌一番?
明日,明日此时,定给先生答复。”
吴先生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是否真心屈服。
最终,他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挂起那令人不适的笑容:“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李某就静候林文书佳音了。
记住,明日此时。”
他强调了一遍时间。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带着那名小吏离开了值房。
值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压抑。
林琛缓缓坐回座位,感觉后背己被冷汗湿透。
他看了一眼案上那份要求他篡改的卷宗副本,又瞥了一眼自己整理户籍时发现异常记录的表格。
常平仓亏空……人口失踪……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亏空的粮米,去了哪里?
失踪的壮丁,又被用于何处?
李林甫的门客亲自出面,胁迫他一个小文书篡改案卷,这背后牵扯的利益和阴谋,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他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同流合污。
那个刚刚萌芽的反击计划,虽然冒险,但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他需要借助一个能与李林甫抗衡的势力,而自己,则隐藏在暗处,传递出关键信息。
他重新拿起毛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开始书写。
写的却不是卷宗内容,而是一连串看似毫无规律的汉字偏旁部首、数字以及一些特殊的符号。
这是他结合了现代密码学思想和古代文字特点,临时构思的一种简易加密方式。
核心信息,指向常平仓亏空案被要求篡改的关键数据,以及他怀疑此事与某些人口异常变动可能存在关联。
这封密信,他必须找到一个安全可靠的途径,递交给能够且愿意与李林甫对抗的人——比如,以风闻奏事、监察百官为职的御史台官员。
但谁能信任?
如何传递?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户籍异常记录上,一个名字不经意间映入眼帘——常安坊的里正,似乎姓张,在之前的记录中,对此事似乎也有所疑虑,但记录语焉不详。
或许,这个张里正,可以作为一个试探的突破口?
夜色渐深,林琛吹灭了值房的油灯,将那张写满“天书”的密信小心折好,藏在贴身衣物内。
他走出京兆府衙门,融入长安城渐浓的暮色之中。
身后是虎视眈眈的宰相府,前方是迷雾重重的长安暗流。
这盘棋,他这枚小小的“棋子”,己不得不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