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亲自为女儿续上一杯热茶,看着她将那枝梅花***桌上的白玉瓶中。
“说说你的看法。”
谢渊沉声道。
谢婉坐下,苍白的手指拢在温热的茶杯上,汲取着那一点暖意。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爹爹觉得,陛下是真的缺那一百万两银子吗?”
“自然不是。”
谢渊冷哼一声,“他真正的目的,是借此机会,夺了我的权,换上他自己的人。”
“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
谢婉抬眸,目光锐利,“陛下要的不是钱,是爹爹你的权。
但更深一层,他是要借着夺权,砍断你的‘钱袋子’,也就是我们谢党赖以维系的经济根基。”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京城全舆图。
这幅图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普通地图,上面用各种颜色的朱砂,密密麻麻地标注着京城各大商号、官员府邸、帮派势力,甚至还有一些不起眼的茶楼酒肆。
这是相府耗费二十年心血,绘制出的权力与财富之图。
谢婉拿起一支朱笔,在那张图上,轻轻圈出了两个地方。
“皇商范家,国舅郭家。”
她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刀。
“大宣朝的税收,三成来自农桑,七成来自商税。
而商税之中,又有西成,与盐、铁、茶、丝这西样官营生意有关。
过去二十年,这西样生意的采买和分销,大部分都掌握在与我们相府交好的几大商行手中。
他们为我们提供财力支持,我们为他们提供政策便利。
这是我们谢党能够稳固朝堂的根本。”
谢渊静静地听着,这些都是他教给她的。
“但新帝登基,他想集权,就必须打破这个循环。
怎么打破?
他扶持了两个人,皇商范德海,和国舅郭振。”
谢婉的笔尖在两个名字上重重一点,“范家靠着太后和皇帝的恩宠,拿到了今年一半的皇绸采办权。
郭家更是仗着外戚身份,暗中插手私盐,屡禁不止。
这两个人,就是皇帝伸向我们钱袋子的手。”
“这次黄河决堤,对陛下而言,是天赐良机。
他用赈灾这个大义名分,逼爹爹你交钱。
你若交不出,就是‘为官不力’,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罢你的官。
你若交得出,比如挪用军饷,或是向我们这一派的商人‘摊派’,那更是落入了他的圈套。”
谢婉转过身,看着父亲:“挪用军饷,是动摇国本的大罪。
强行摊派,则会让我们与盟友离心离德。
无论哪一种,我们都输了。
所以,陛下笃定,我们拿不出这笔钱。”
谢渊长叹一口气:“分析得丝毫不差。
可看清了局,又如何破局?
三日时间,我们去哪里变出一百万两?”
“我们不变。”
谢婉微微一笑,那病弱的面容上,绽放出一抹惊心动魄的光彩。
“我们不筹钱,我们……‘抢’钱。”
“抢?”
谢渊一愣。
“对,抢皇帝钱袋子的钱。”
谢婉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专注,像一个即将出击的猎手,“范家和郭家,这段时间靠着皇权赚得盆满钵满,京城里谁不知道他们富得流油?
这笔赈灾款,理应他们来出。”
“可他们是皇帝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把钱吐出来?”
“他们会的。”
谢婉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因为我要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走回书桌,铺开一张宣纸,开始草拟计划。
“第一步,爹爹以相府之名,广发请帖。
邀请范、郭两家,以及京中所有数得上名号的豪商巨贾,后日晚间,于醉金楼‘共商国是’。”
醉金楼,京城最大的销金窟,也是各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第二步,从今天下午开始,散布消息出去。”
谢婉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就说,相爷为国分忧,心急如焚,不惜变卖祖产、家私,也要为陛下凑齐这百万赈灾银。
要让全京城都知道,您是一个‘毁家纾难’的忠臣。”
谢渊眉头一挑,瞬间明白了女儿的用意。
这是舆论战。
先占据道德的制高点。
“那第三步呢?”
“第三步,就是我去跟他们‘谈’。”
谢婉放下笔,抬起头,“爹爹,女儿需要两样东西。”
“你说。”
“一份,盖着您相爷私印的空白文书。”
谢渊毫不犹豫地从暗格中取出一份,递了过去。
“另一份呢?”
“另一份,”谢婉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我需要兵部的陆伯伯,帮我准备一份……盖着兵部大印的‘军粮采买意向书’。”
谢渊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着自己这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她读的不是女诫,是历代酷吏列传;她学的不是刺绣,是沙盘推演与人心算计。
她不仅算计了敌人,甚至连自己人的反应和作用,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我明白了。”
谢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与激荡。
欣慰,又心疼。
他知道,女儿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太久。
她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千金贵女,却为他,为这个家,背负了太多。
“婉儿,”谢渊的声音有些干涩,“辛苦你了。”
谢婉摇了摇头,走到镜前。
镜中的少女,肤白胜雪,眉目如画,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病气。
她吩咐门外的青杏:“去,把我那件云霞锦的披风拿来,再把母亲留下的那支‘泣血红’的东珠簪子找出来。”
青杏有些不解:“小姐,您这是……”谢婉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露出一抹苍白而柔弱的微笑。
她刻意地压低了声音,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更加急促,又抬手抚了抚胸口,做出一个心悸的姿态。
那份病弱感,被她刻意放大了十倍。
镜中的美人,美得脆弱,美得仿佛一碰即碎。
她轻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是时候让京城看看,相府的千金,有多‘柔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