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令之碑

雨水敲打着凸肚窗斑驳的玻璃，将窗外铁锈与煤烟混杂的空气洗涤得略显清冷，却冲不散橡木河区这间狭小律师事务所里的沉闷。

现在是下午三点，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

桌上的黄铜台灯散发着昏黄光晕，勉强照亮堆积如山的卷宗，以及用暗红色丝带捆扎的契约文书。

林砚放下蘸水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羊皮纸上墨迹未干，是他刚为楼下香料铺老板草拟的供货合同——字迹工整，条款严谨，几乎剔除了所有可能引发争议的模糊地带。

这是他的习惯，也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前世他是法治健全世界的精英律师，如今在琥珀城，这座蒸汽机械轰鸣、马车与早期蒸汽车争道的异世界城市，他依然靠着对“规则”的理解与应用，勉强维持生计。

他是一名穿越者。

灵魂莫名坠入这个暗藏神秘的世界己三个月，身体的旧主是个饥寒交迫的落魄法学毕业生，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

凭借前世专业知识与对细节的苛求，他很快在底层平民与手工业者聚集的街区站稳脚跟，成了收费低廉、有时甚至接受食物抵账的平民律师。

但林砚内心始终萦绕着疏离与不安。

这个世界的“法律”，远比他认知中更复杂、更沉重。

它不仅写在纸上，更以无形的方式刻印在社会肌理中，空气中仿佛都流淌着冰冷的“规则”力量。

贵族与富商制定的契约常带着令人心悸的约束力，违背古老法条甚至可能招致难以想象的厄运。

这种模糊的感觉，如同窗外的阴霾挥之不去。

“咚咚咚。”

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门外站着一位面色蜡黄、手指关节粗大的男人，身上带着淡淡的鱼腥味与汗渍味——他是码头区搬运工老约翰。

“林、林先生……”老约翰搓着手，眼神躲闪，声音嗫嚅，“您上次帮我写的申诉状，管事的老爷说不合规矩，给驳回来了。”

林砚示意他坐下，倒了一杯温水：“别急，约翰先生，慢慢说。

是哪条规矩不合？”

“他说我们签的‘力役契约’第七条补充条款写着，因‘神力因素’造成的货损由我们自行承担……”老约翰带着哭腔，“上周那场大风刮塌了货棚，压坏了货物，他们说这是‘神力’，不肯赔工钱，还让我们赔货损！”

林砚耐心倾听，眼神逐渐锐利。

他清楚记得那份标准格式契约，第七条原文只有“因不可抗力（如战争、地震、洪水）……”，根本没有“神力因素”——这显然是事后篡改，或是法律解释的陷阱。

“你当时签的契约副本还留着吗？”

“留、留着……”老约翰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林砚接过迅速扫视，果然在第七条看到“因不可抗力或神力因素……”。

墨色与笔迹和其他条款近乎一致，但他敏锐注意到，“或”字及后续内容的笔画边缘，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晕染。

这不是简单篡改，而是近乎完美的伪造。

一股微弱的异样感在心底升起，仿佛脑中某个沉寂的部分被触动。

他集中精神紧盯可疑短语，渐渐地，墨迹在眼中似乎开始“剥离”，显露出底层被巧妙覆盖的原始条文——只有“因不可抗力”西字。

“……我看到了。”

林砚的声音平静却让人安心，“这份契约被修改过，‘神力因素’是后加的，属于欺诈。”

他条理清晰地解释：“我们可以依据《商法通则》关于契约伪造的条款，以及《帝国法典》对劳工权益的基础保障，向地方法庭提起申诉。

不仅要追回工钱，还能控告对方恶意欺诈。”

送走千恩万谢的老约翰，林砚回到书桌前，眉头并未舒展。

处理平民纠纷只是日常，真正的压力来自下午即将到来的访客——涉及富豪霍尔家族的遗产案。

这案子透着古怪，介绍人语焉不详，报酬却异常丰厚。

他知道，踏入这个圈子，或许就意味着真正接触到这个世界的暗流。

他下意识用指尖敲击桌面，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雨还在下，远处工厂烟囱喷吐的浓烟与低垂云层融为一体，仿佛整个城市都被一张无边的灰色巨网笼罩。

而他未曾察觉，对面街角的阴影里，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正透过雨幕，静静注视着这间亮着昏黄灯光的事务所。

那双眼睛的主人，散发着猎犬般冰冷而专注的气息，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