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村的秋收总算结束了。
田埂上,村民们挑着谷担,脸上却不见往年的喜气。
大槐树下的议论,早就从卢沟桥的枪声,变成了“淞沪会战”。
“听说打到上海了!”
“上海?
那离咱们这儿可不远了!”
“政府军顶得住吗?
那可是东洋人的铁甲车!”
“顶得住个屁!
镇上的王老爷昨天坐汽车跑了,往南边跑了!”
林啸天扛着最后一袋谷子扔进谷仓,拍了拍手上的灰。
“爹,谷子都入仓了。
山里那帮畜生,也该交租了。”
林大山蹲在门槛上,正给那杆老汉阳造上油。
闻言,他抬起头,布满老茧的手停住了。
“天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你那点野味?”
“天塌了,人也得吃饭。”
林啸天把自己的猎枪拎了过来,往里压着子弹,“再说了,您不是说,国难当头,男儿当自强吗?
我这枪法,总不能撂荒了。”
林大山看了看儿子,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儿,像是山里的野狼。
他缓缓站起身。
“行。
给你娘说一声,咱们爷俩,进山。”
“好嘞!”
林啸天眼睛一亮。
“哥!
我也要去!”
林小雪从屋里蹿了出来。
“你去做啥?
喂狼?”
林啸天瞪了她一眼,“山里冷,你老实待在家里,回来给你带张好皮子。”
“就不!”
“小雪,听你哥的话。”
林大山的媳妇李氏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两个烙好的饼子,用布包好。
她把饼子递给林啸天,又给林大山紧了紧衣领。
“当家的,进山……小心点。
我这几天眼皮老跳。”
“一个老猎户,有啥不放心的。”
林大山把枪背上,“看好家。”
“啸天,”李氏又拉住儿子,“别跟你爹犟,听你爹的。
他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知道了,娘!
您怎么跟我爹一个样,唠唠叨叨的。”
林啸天不耐烦地摆摆手,但还是把饼子揣进了怀里。
父子二人,一人一杆枪,一前一后,走进了苍茫的后山。
一进山,林啸天就像换了个人。
他不再是村里那个桀骜的青年,而是变成了一只机警的猎豹。
他的脚步轻盈,几乎听不到声音,眼睛像鹰一样扫视着林中的每一个角落。
林大山走在前面,忽然停下脚步。
“啸天,看。”
林啸天蹲下,拨开草丛。
地上有一排浅浅的蹄印。
“野山羊,三只。
一公两母。
刚过去不到一个时辰。”
林啸天看也不看,随口答道。
林大山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没走多远,林大山又指着一处被折断的树枝。
“这个呢?”
“黑瞎子。”
林啸天的脸色严肃了点,“个头不小。
树枝断口还新鲜,它就在这附近。”
“怕不怕?”
“有枪在手,怕个球!”
林啸天拍了拍猎枪。
“蠢货!”
林大山低声骂道,“有枪就能横着走?
在山里,黑瞎子才是爷!
它一巴掌能把你天灵盖拍碎!
绕开走!”
林啸天撇撇嘴,没敢顶嘴,乖乖跟着父亲绕开了那片区域。
父子俩在山里穿行了一天,傍晚时分,来到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今晚就在这儿歇脚。”
林大山放下背囊。
“爹,这地方不好吧?”
林啸天看了看西周,“地势太低,万一有东西从上面冲下来,咱们跑都没地方跑。”
“你懂什么?”
林大山指着旁边的一条小溪,“离水近。
再看这风向,咱们在下风口,山上的畜生闻不到咱们的味儿。
这叫‘死地求生’,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林啸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麻利地生起一堆火。
林大山从怀里摸出旱烟袋:“你去附近弄点吃的,别走远。”
“得嘞!”
林啸天提着枪,一头扎进了夜色。
不到半个时辰,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两只肥硕的野鸡。
“爹,今天运气不错。”
“枪声呢?”
林大山问。
“用枪?
那不把山里的东西都吓跑了?”
林啸天得意地从腰间摸出几个套索,“我下的套子。
咱猎户进山,第一晚哪有开枪的道理。”
林大山看了他一眼,嘴角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还算没笨到家。”
父子俩把野鸡收拾干净,架在火上烤。
油脂滴在火上,发出“滋啦”的响声,香气西溢。
“爹,这次咱们打个大家伙。”
林啸天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
“你想打什么?”
“野猪!
至少三百斤的!
到时候抬下山,全村人都能分到肉!”
“你口气倒不小。”
林大山吸了口烟,“三百斤的野猪王,一嘴獠牙能把你的大腿豁开。
你那杆枪,打不透它的皮。”
“打不透?”
林啸天不服了,“我这枪,一百步外能打穿铜钱!
还能打不透一张猪皮?”
“那是死物!”
林大山哼了一声,“活物,尤其是发了疯的野猪,你就算打穿了,它也能冲到你跟前,把你顶上天!”
“那咋办?
不打了?”
“打,要用脑子打。”
林大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睡了。
明天,我带你去找那个大家伙。”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大山就叫醒了儿子。
两人灭了篝火,抹掉痕迹,又在身上涂了些松脂和泥土,掩盖人的气味。
“爹,至于吗?
跟做贼似的。”
“山里的畜生,鼻子比狗还灵。
你当打猎是请客吃饭?”
两人又往深山里走了两个时辰。
“停。”
林大山突然抬手。
林啸天立刻站住,举枪戒备。
“看地上。”
林啸天低头,只见一片泥泞的土地上,赫然印着一排巨大的蹄印,旁边的灌木丛被拱得乱七八糟。
“乖乖……”林啸天倒吸一口凉气,“这蹄印,比碗口还大!
爹,这怕是不止三百斤吧?”
“至少西百斤。”
林大山脸色凝重,“是个独行侠,野猪王。”
“干不干?”
林啸天的眼睛亮了,充满了兴奋和渴望。
“干!”
林大山吐出一个字,“但不能硬干。
这家伙,一枪打不倒,死的就是咱们。”
林大山开始绕着蹄印转圈,仔细观察。
“它往那边去了,去喝水了。”
林大山指着一个方向,“啸天,你从东面绕过去,找个高地,必须是顺风口。”
“顺风口?
那它不就闻到我了?”
“就是要它闻到你!”
林大山冷冷地说,“你爬高点,爬到它拱不到的树上。
它闻到你,必定会冲你过去。
你把它引住,我从后面绕,在它必经的路上设陷阱。
等它冲你的时候,我从侧面给它一枪。
你记住了,千万别先开枪!
等它踩到陷阱,或者等我开了枪,你再补枪!”
“爹,这太险了!”
林啸天急了,“它要是真冲我去了,我在树上,它在树下,那不成靶子了?”
“怎么?
怕了?”
“谁怕了!”
林啸天梗着脖子,“我是怕您一个人设陷阱,万一它绕回来……少废话!
执行命令!”
林大山瞪起眼睛。
林啸天咬咬牙:“是!”
林啸天提着枪,猫着腰,从东面绕了过去。
他爬上了一棵足有三人合抱粗的老橡树,找了个结实的树杈,举起了枪。
风,从他身后吹向野猪王的方向。
他紧张地握着枪,手心开始冒汗。
另一边,林大山像个幽灵一样在林中穿梭。
他找到一处狭窄的通道,迅速地用猎刀砍下几根柔韧的树藤,又挖了个浅坑,布置了一个简易的套索陷阱。
做完这一切,他退到三十步外的一块巨石后,举起了枪,瞄准了陷阱的方向。
万事俱备。
林大山学了几声杜鹃叫。
“咕咕……咕咕……”这是信号。
林啸天在树上听到了信号。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枪栓。
风,把他的气味送了出去。
“嗷——”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
紧接着,地动山摇。
一头黑影撞碎了灌木,冲了出来!
林啸天倒吸一口凉气。
那根本不是野猪,那简首是一座移动的小山!
黑色的鬃毛像钢针一样立着,两根獠牙在晨光中泛着白光,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树上的林啸天!
“嗷——”野猪王咆哮着,西蹄翻飞,朝着橡树猛冲过来!
林啸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五十步!
西十步!
三十步!
“爹!
开枪啊!
爹!”
他忍不住喊了出来。
但是,没有枪声。
“砰!”
野猪王冲到了树下,一头撞在橡树上!
整棵大树都在摇晃,林啸天差点被颠下去!
“这家伙疯了!”
野猪王撞了一下,又退后几步,再次猛冲过来!
“砰!”
“砰!”
它一下又一下地撞着树,仿佛要把树撞倒!
林啸天在树上摇摇欲坠,他举起枪,瞄准了野猪的脑袋。
“冷静!
心要静!”
他想起了父亲的话。
“砰!”
又是一次猛烈的撞击,林啸天手一抖,差点开火。
“爹!
你再不开枪,咱俩都得死在这儿!”
就在这时——“嗷——”野猪王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它的一只前蹄,踩中了林大山设下的陷阱!
树藤编织的套索死死勒住了它的蹄子!
野猪王疯狂地挣扎,拖着陷阱,撞倒了旁边的小树!
“就是现在!”
林啸天在树上大吼,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他稳住身形,瞄准了野猪王疯狂扭动的身体。
“砰!”
枪声在山谷中回荡。
子弹精准地命中了野猪王左肩后侧!
“嗷——”野猪王发出一声更凄厉的惨叫,鲜血飚射而出!
它中枪了,但没有倒下!
它反而更加疯狂,猛地一挣,挣断了树藤,转过身,血红的眼睛寻找着另一个敌人!
它看到了巨石后的林大山!
“爹!
小心!”
林啸天在树上惊呼,他疯狂地拉动枪栓,想压入第二发子弹。
“嗷——”野猪王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林大山!
林大山站在巨石后,一动不动。
他冷静地举着枪,瞄准了冲来的黑影。
三十步!
二十步!
十步!
“砰!”
第二声枪响!
这一枪,沉闷而有力。
狂奔中的野猪王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巨大的身体猛地顿住,前冲的惯性让它翻了个跟头,重重地摔在地上,滑行到林大山脚下不到三步远的地方。
它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子弹从它的右眼射入,贯穿了大脑。
林啸天从树上跳下来,跑到父亲身边。
“爹!
你……”他看到父亲的额头上全是冷汗,握枪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你小子!”
林大山一巴掌拍在林啸天后脑勺上,“我怎么跟你说的?
等我开枪你再开枪!”
“我……”林啸天捂着脑袋,“我以为你没准备好!
它都快把树撞倒了!”
“撞倒了你也得给老子忍着!”
林大山骂道,“你那一枪,早了三息!
打偏了!
差点害死老子!”
林啸天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林大山走过去,踢了踢那头死猪。
“好家伙。
走,剥皮,放血。
今晚,吃顿好的。”
傍晚,山坳里再次升起篝火。
巨大的野猪被收拾干净,最好的里脊肉被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
父子俩啃着烤肉,喝着山泉水。
“爹,今天……是我鲁莽了。”
林啸天低着头。
林大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啸天,你枪法很好。
村里,不,这整个县,可能都没人比你枪法更好。”
林啸天抬起头,以为父亲要夸他。
“但是,”林大山话锋一转,“你的枪法,都是蛮力,没有脑子。”
“我怎么没脑子了?”
“你心里不静。”
林大山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你一举枪,就想着要打中,要炫耀。
你没想过风,没想过猎物的心思,没想过万一打不中,你该怎么办。”
林啸天沉默了。
“闭上眼。”
林大山突然说。
“啊?”
“闭上眼!”
林啸天只好闭上眼睛。
“听。”
林子里很安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你听到什么?”
“火。
风吹树叶。
还有……好像是只猫头鹰。”
“风从哪儿来?”
“……右边,不,左边?”
林啸天有些不确定。
“你用心听。”
林大山的声音很平静,“火苗是往哪边偏的?
你脸颊哪边更凉快?
远处那片松林的声音,和近处这片阔叶林的声音,有什么不一样?”
林啸天静下心来。
“风……是从山谷口灌进来的。
从我左前方。
火苗偏向右后。
松林的声音更尖,阔叶林的声音更闷……好。”
林大山说,“现在,如果你的目标在三百步外,正对着你,这一枪,你该偏多少?”
“三百步……风从左前来……”林啸天估算着,“我得往左偏半尺。”
“半尺?”
林大山冷笑,“你子弹都飞到山那边去了。
顶多偏一寸。
你只听到了风,没判断风速。
这风是山谷里的回风,看着大,实则没力。
这叫‘虚风’,唬人的。”
林啸天睁开眼,有些震惊。
林大山又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随手扔进旁边的黑暗中。
“啪嗒。”
“在哪儿?”
“……那边,十步远。”
“错。”
林大山又扔了一块。
“啪。”
“这次呢?”
“……好像近了点。”
“蠢货!”
林大山骂道,“你用的是耳朵,不是脑子!
第一声,清脆,砸在石头上了。
第二声,沉闷,砸在烂泥上了。
这山坳里,只有溪边才有烂泥!
你连咱们在哪儿都忘了?”
林啸天羞愧地低下了头。
林大山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把那杆老汉阳造递给他。
“啸天,你记住。
这杆枪,是死的。
它打哪儿,不由它,由你。”
他指了指林啸天的眼睛。
“更由你这里。”
他指了指林啸天的心口。
“枪法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心要静,眼要准。”
林大山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凝重。
“心要静如止水,哪怕野猪就在你面前,你也不能抖。
眼要准如鹰隼,哪怕是在黑夜里,你也要能听出敌人在哪儿。”
林啸天握紧了手裡的枪。
他第一次觉得,父亲教给他的,不仅仅仅是打猎。
“爹,我记住了。”
“你记住个屁。”
林大山又坐了回去,“你这性子,还得磨。
多死几次,就记住了。”
林啸天咧嘴一笑:“爹,你放心,我命硬。
死不了。”
林大山看着火光中儿子年轻而张扬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告诉儿子,今天在设陷阱的时候,他看到了另一串脚印。
不是野兽的。
是人的。
穿着军靴的人。
他望向北方的夜空,那里,似乎比往常更黑。
林啸天还在大口吃肉,他不知道,这是父亲教给他的最后一堂课。
他更不知道,这场最后的猎季,是他平静生活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