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世界被洗刷得格外清晰,湿漉漉的沥青路面反射着初霁的天光,呈现出一种灰蓝色的调子。
对面老房子的红砖墙颜色深了一块,像是饱饮了雨水。
街上行人重新多了起来,带着雨后天晴特有的、略显匆忙的活力。
书店里恢复了死寂。
不,不是恢复。
是比之前更深的寂静。
那抹鹅黄色的、带着橘子汽水甜香的身影消失后,留下的空白被无限放大,衬得这方天地格外逼仄和沉闷。
空气里,书籍的霉味和咖啡的残渣气息似乎更浓烈了,争先恐后地填补她离开后留下的每一寸空间。
我维持着抱着吉他的姿势,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冰凉的琴弦上,许久没有动。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清脆的、带着点儿舟山口音的话语——“灯塔亮着,船却迷路了”。
她读懂了。
这句被我视为无病***、羞于示人的词句,被她那样自然地念出来,并附上了一句“我有时候也会有”。
不是客套的恭维,而是带着某种认真的共鸣。
这感觉太陌生,像是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包裹在外面的、坚硬的壳,触及到内里一点柔软的、几乎要被我自己遗忘的部分。
心口那里,有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
我低头,看着茶几上那张被她拿过的词谱。
纸张的边缘因为她指尖的触碰,似乎都带上了一点温度。
我伸手将它拿过来,上面的字迹因为潮湿的空气有些晕开。
我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将它揉成一团,攥在手心。
纸团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掌心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
我在干什么?
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心神不宁?
自嘲地笑了笑,我试图将那点异样的情绪压下去。
这不过是雨季里一个偶然的插曲,像窗外偶尔掠过的一只海鸟,留下短暂的鸣叫,便会飞向属于自己的远方。
我的生活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明天,后天,大后天,我依然会坐在这里,守着这家“灯塔”书店,弹着无人问津的曲子,发着不切实际的梦。
可是,那点橘子汽水的味道,固执地萦绕在鼻尖。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街道上人来人往,早己没有她的踪迹。
阳光穿透云层,在水洼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只有我心里清楚,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死水般的平静被打破了,水面之下,暗流开始涌动。
接下来的几天,舟山迎来了短暂的晴好。
阳光驱散了连绵的湿气,连书店里的霉味似乎都淡了一些。
我依旧在下午弹吉他,但手指总会不由自主地弹到那天她离开后,我下意识拨出的那段带着些许明亮色彩的旋律。
每次弹起,眼前都会闪过她隔着玻璃窗用力挥手、笑容灿烂的样子。
我开始有些心不在焉。
整理书架时,目光会时不时瞟向门口,期待那串清脆的风***再次响起。
有穿着亮色衣服的女孩进店,我的心跳会漏掉半拍,待看清不是她,又会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沉下去。
我甚至鬼使神差地,把那几句关于孤岛和迷途的歌词重新铺开,试图续写下去。
可笔尖悬在纸上,却写不出一个字。
那点被她点燃的、微弱的灵感火花,在她离开后,似乎又熄灭了。
老板看着我魂不守舍的样子,难得地开了口:“怎么?
失魂落魄的,谈恋爱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有。”
老板嗤笑一声,没再追问,继续低头算他那本永远算不清的账。
不是恋爱。
我知道不是。
那只是一种……被强行闯入后的不适,以及,对那束过于明亮的光线的短暂贪恋。
像我这种长期待在阴暗中的人,骤然见到太阳,总会有一阵眩晕和不适应。
周五的下午,天气又有些转阴,云层低低压着,像是酝酿着一场新的雨。
店里没什么人,我坐在老位置,调试着琴弦。
风铃响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抬起头。
进来的是一位戴着老花镜、步履蹒跚的阿婆,是常来买老年杂志的熟客。
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瞬间松了下来,伴随着一丝自己也觉得可笑的失望。
我帮阿婆找到杂志,收好钱。
阿婆慢悠悠地走了,书店再次安静下来。
我坐回沙发,拿起吉他,刚拨了两个音。
风铃又响了。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抬头,只是手指停顿在琴弦上。
首到那个熟悉又带着点儿雀跃的声音响起——“嘿!
我又来啦!”
我抬起头,看见她站在门口。
今天她穿了一件海蓝色的条纹T恤,搭配白色的短裤,头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显得更加利落和精神。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纸袋,散发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今天没下雨,但我还是来了。”
她几步走到我面前,笑容依旧晃眼,“喏,给你带的,沈家门那边一家超好吃的粢饭糕,刚出锅的!”
她把纸袋递到我面前,热气和香气扑面而来。
我愣住了,看着她递过来的纸袋,没有接。
这种突如其来的、带着烟火气的亲近,让我无所适从。
“拿着呀,”她首接把纸袋塞到我手里,“算是报答你上次的咖啡!”
纸袋温热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我低头看着里面金黄色的粢饭糕,喉咙有些发紧。
“……谢谢。”
我低声说。
“不客气!”
她自来熟地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目光落在我怀里的吉他上,“今天弹什么?
还是你自己写的歌吗?”
“随便弹弹。”
我说,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那你弹,我听着。”
她双手托着下巴,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架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在她的注视下,我竟然有些紧张。
手指按在琴弦上,一时忘了该弹什么。
店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
窗外的天光透过云层,柔和地洒进来,落在她专注的脸上。
我深吸一口气,避开了她那过于首接的目光,低头看着琴弦,手指终于开始动作。
弹的是一首比较舒缓的民谣曲子,不是我写的。
旋律在安静的书店里流淌。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随着节奏轻轻晃动脑袋。
一曲终了,她用力地鼓起掌来:“真好听!
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感觉……很温柔。”
温柔?
我弹的曲子,很少会被人用这个词形容。
“你叫什么名字?”
她突然问。
我顿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杨伊。”
“杨伊……”她念了一遍,点点头,“我叫许浪浪。
许仙的许,浪花的浪。”
许浪浪。
果然,人如其名。
像海浪一样,热情,活泼,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波一波地拍打过来。
“你的名字,很特别。”
我说。
“是吧?”
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爸妈说我小时候太闹腾,像个小浪花,就取了这个名字。”
她看了看窗外又开始飘起的细雨丝,皱了皱鼻子:“哎呀,又下了。
看来我一时半会儿又走不了啦。”
她说着,一点也没有烦恼的样子,反而重新看向我,眼睛弯成了月牙:“杨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再给我弹一首你写的歌,好不好?
就弹那天你写的,关于灯塔和迷路的那首。”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期待和好奇,像一片清澈见底的海。
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沉默着,重新调了调琴弦。
窗外的雨丝渐渐密了,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
在这雨声构成的天然幕布下,我拨动了琴弦,为她,也为自己,再次弹起了那首,关于迷失与寻找的歌。
这一次,感觉似乎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