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高耸的建筑,只有一片被精心修剪过的草坪和几栋低矮的白色楼宇。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青草混合的、一种近乎于无菌的洁净气息。
然而,这种极致的宁静,反而透着一股非人的压抑。
凌溯在入口处登记了身份,借口是为一位“有艺术鉴赏障碍”的客户进行前期评估。
在前台护士毫无波动的目光中,他拿到了一张临时通行证,走向了三号楼。
走廊白得晃眼,地板光洁如镜,能清晰地倒映出他孤单的身影。
这里太安静了,静到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微弱声响。
他路过一间间病房,门上的观察窗里,是些面容呆滞、眼神空洞的病人。
他们曾经或许是这座城市的精英,是思想的巨人,但现在,他们的精神世界己然崩塌,被囚禁在这洁白而冰冷的牢笼里。
307号房在走廊的尽头。
凌溯没有立刻进去,他站在门口,侧耳倾听。
没有声音。
没有夜星瞳所说的、重复弹奏的曲子。
他通过门上的观察窗向里看去。
房间里布置得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小小的内置盥洗室。
一个消瘦的男人正坐在床边,背对着门。
他穿着一身洁白的病号服,身形佝偻,仿佛被抽去了脊骨。
他就是古默。
男人的双手悬在空中,十指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神经质般地颤动着。
他面前没有钢琴,但他所有的肌肉、所有的精神,都沉浸在一场无声的演奏之中。
他的身体随着那不存在的旋律微微起伏,动作精准而优雅,依稀能看出昔日顶尖钢琴家的风采。
凌溯轻轻推开了门。
古默对他的进入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凌溯没有打扰他,只是走到房间的另一侧,将一个银色的手提箱放在桌上。
箱子打开,里面是便携式的神经连接设备。
他熟练地为自己和古默戴上传感头环。
在启动连接的前一刻,他看了一眼古默的脸。
那是一张被彻底摧垮的脸,双眼紧闭,眼皮下的眼球在疯狂转动,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嘴唇翕动,似乎在跟着旋律哼唱,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表情不是享受,而是极致的痛苦,仿佛正承受着某种酷刑。
凌溯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启动按钮。
“神经连接开始……正在同步目标脑波频率……同步完成。”
林娜的声音通过骨传导耳机传来,“警告:目标精神图景极不稳定,存在高度的逻辑悖理现象。
凌先生,请务必小心。”
“收到。”
凌溯闭上眼睛,意识如沉入深海。
但这一次,迎接他的不是赵启明记忆中那片由情绪构成的猩红海洋,而是一片……由声音构筑的世界。
他“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五线谱平原上。
天空是巨大的谱号,云朵是浮动的休止符,远方的山脉,则是由激昂的***堆叠而成。
空气中,流淌着一首华丽而复杂的钢琴奏鸣曲。
旋律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暴风骤雨,充满了天才的奇思妙想和澎湃的***。
这无疑是古默的原创作品,一首足以名垂青史的杰作。
凌溯的意识体在这音乐的世界中行走,他能“看”到每一个音符在空中跳跃,能“触摸”到每一段旋律的色彩与温度。
然而,这首完美的乐章,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
每当旋律进行到一段特定的华彩乐段时,一种尖锐、混乱、毫无逻辑的“噪音”便会凭空出现,如同一把生锈的锯子,粗暴地切割着这和谐的世界。
“滋啦——嗡——咔——”那不是简单的杂音。
凌溯能感觉到,那噪音中蕴含着一种恶意的“意志”。
随着噪音的响起,构成这个世界的音符开始扭曲、溶解。
天空的谱号开始滴落黑色的墨水,***堆砌的山脉出现裂痕,原本优美的旋律变成了魔鬼的尖啸。
凌溯立刻稳住心神,将自己的意识包裹在一个精神护盾中,抵御着噪音带来的污染。
他知道,这就是夜星瞳所说的“不完整的、充满噪音的曲子”。
乐曲在噪音的侵蚀下崩溃,然后又从头开始,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
古默的精神,就被困在这个永恒的循环里,不断地体验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被摧毁的过程。
“这不像自然的记忆损伤。”
凌溯在精神链接中对林娜说,“损伤是熵增,是趋向于无序和崩塌。
但这串‘噪音’,每一次出现的位置、频率、构成……都完全一样。
它像一个程序,一段被精准植入的病毒代码。”
“我正在尝试分析噪音的数据结构……天哪。”
林娜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惊骇,“凌先生,这串噪音的复杂度极高,它不是在干扰主旋律,它是在……进行‘结构性替换’。
它在试图将原本的乐章,从底层逻辑上,改写成它自己的样子!”
凌溯明白了。
这不是破坏,这是覆写。
他不再被动地等待噪音出现,而是主动迎了上去。
他要看清这“伪造乐章”的真面目。
当那段华彩乐段再次来临,噪音如期而至。
凌溯的意识体化作一道利箭,首接冲进了那片由扭曲符号和刺耳声波构成的风暴中心。
记忆陷阱,瞬间触发!
周围的景象骤然改变。
音乐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无数面破碎镜子构成的迷宫。
每一面镜子里,都映照出凌溯最深层的恐惧——空白的童年,那间他只在幻象中见过的白色实验室,还有他自己茫然无措的脸。
无数个古默的幻影从镜中扑出,他们的脸上带着和现实中一样的痛苦表情,无声地嘶吼着,试图将凌溯撕成碎片。
这是被篡改的记忆主人,在潜意识中对入侵者发起的本能反击。
“凌先生!
你的精神同化指数在飙升!
快退出来!”
林娜的声音变得尖锐。
凌溯没有后退。
他知道,一旦退缩,就会被这片恐惧的海洋吞噬。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睛”,屏蔽掉所有幻象的干扰。
他动用了自己的天赋——共情式潜入。
他不去分析,不去对抗。
他去感受。
他将自己的情绪频率,调整到与古默的痛苦和绝望同步。
瞬间,那些攻击他的幻影停滞了。
他不再是入侵者,他变成了另一个“古默”,一个感同身受的共鸣者。
在这片共享的痛苦中,他终于“听”清了那段噪音背后的东西。
那不是一段旋律,而是一连串毫无美感、却在数学上无比精准的音频信号。
它被设计出来,唯一的目的,就是瓦解人类大脑对音乐的感知模式。
它像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人类心智底层,并强行写入信息的钥匙。
而在这串冰冷的信号中,凌溯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波动。
那个“幽灵标记”。
它没有以视觉形式出现,而是被编码成了音频,藏在这段伪造乐章最核心、最隐秘的地方。
它才是这段病毒代码的“签名”。
找到了!
凌溯集中全部精神,试图锁定那个音频标记,将它从噪音中剥离出来。
就在他即将成功的瞬间,那个标记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窥探,猛然释放出一股强大的精神冲击!
“轰——!”
凌溯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一股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古默的、冰冷彻骨的意志顺着神经链接反向侵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警告。
白色房间的幻象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他仿佛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束缚带锁在手腕上的触感。
“实验体‘零号’出现异常精神共鸣……清除溢出数据。”
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电子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下一秒,连接被强制切断。
凌溯猛地睁开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幸好被椅子靠背接住。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他看向对面的古默。
在连接中断后,这位可怜的音乐家也停止了那无声的演奏,身体软软地倒在床上,陷入了沉睡,脸上那痛苦的表情,似乎也舒缓了些许。
凌溯颤抖着手,摘下了头环。
他成功了。
他活着回来了,并且带回了夜星瞳想要的答案。
古默的疯癫,源于他的旷世杰作被一首恶意的“伪造乐章”所覆盖,而那首曲子的核心,就烙印着那个“幽灵标记”。
但凌溯的心,却沉入了更深的谷底。
刚才那股反向侵入的意志,那个冰冷的电子音,那句“实验体零号”……这一切都让他不寒而栗。
他终于明白,夜星瞳为什么要让他来这里。
这不只是一个考验,更是一个提醒,一个血淋淋的警告。
她是在告诉他,他们要面对的敌人,究竟有多么恐怖。
他们不仅能抹除记忆,还能像上帝一样,在人的灵魂深处“作曲”,用伪造的真实,去替换一个人存在的根基。
凌溯站起身,收好设备,没有再看古默一眼。
他走出病房,穿过那片洁白得令人窒息的走廊,走出了疗养院。
外面,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草坪上。
“月光奏鸣”……多么讽刺的名字。
一首旷世的乐章,在这里被彻底谋杀。
凌溯抬起头,望向新海市中心那片璀璨的灯火。
他知道,他己经拿到了与夜星瞳交易的筹码。
而这场危险的交易,将把他引向一个更加巨大的、关于记忆与存在的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