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太极殿,玉阶生寒。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素静宫装,站在一众环肥燕瘦的秀女中,低着头,努力让自己不打眼。
当内侍尖细的嗓音唱到她的名字时,戚月明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审视的,好奇的,嫉妒的。
她垂首敛目,依礼跪拜,姿态无可挑剔,心却悬着。
御座上的天子许久未言。
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就在她指尖微微发凉时,上头终于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带着些许探究: “戚擎苍的女儿?
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那目光沉静,却极具分量,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镇北将军骁勇善战,虎父无弱女。”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随意问道,“可读过书?
习过字?”
“回陛下,臣女愚钝,只粗浅读过《女则》、《女训》,略识得几个字。”
戚月明垂首敛目,答得谨慎而疏离。
赵玄凛闻言,唇角似乎微乎其微地牵动了一下,未置可否,只摆了摆手。
那一摆手,让戚月明心头竟是一松。
离宫的马车上,她望着渐行渐远的朱红宫墙,非但不觉得失落,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父亲临行前的叮嘱言犹在耳:“月明,戚家的功勋在沙场,不在宫闱。
那九重宫阙看着锦绣成堆,实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为父只愿你觅得寻常良人,平安顺遂一生。”
她深以为然。
将门之女,何苦与那些玲珑心窍的闺秀争奇斗艳?
她甚至开始想象回府后,父亲欣慰的神情,盘算着要去京郊马场纵情驰骋一番。
然而三日后,一道圣旨猝不及防地打破了所有的希冀。
“戚氏女月明,柔嘉成性,温婉淑德……特册为贵人,赐号‘月’,即日入宫。”
传旨内监尖细的嗓音在厅中回荡,父亲戚擎苍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那紧握的拳背上青筋隐现,却终究只能带领全家叩首谢恩。
戚月明怔在原地,只觉得那“月”字的封号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锁住。
原来帝王的心思,从来不由人揣度,那一摆手,并非否定,而是早己做出的决定。
初入宫时,戚月明因这“不情不愿”而来的身份,更显得格格不入。
那“月”字的封号也像是随口一提,在百花争艳的后宫中寂寂无闻。
她乐得清静。
每日晨省昏定后,便退回自己的小院,或是临窗习字,或是打理庭前几株略显寥落的花草。
偶尔在御花园中遇见圣驾,她总是远远便避让开,垂首跪在道旁,首到那明黄的仪仗迤逦而过,从不曾抬眼多看。
转机发生在那年的皇家冬狩。
并非她所求,却将她彻底推向了命运的另一种轨迹。
林苑之中,一头失控的野猪突然冲向御驾,侍卫们一时反应不及。
混乱中,竟是她,下意识地抢过身旁侍卫的弓,搭箭、开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
虽未命中要害,却一箭射穿了野猪的耳廓,使其吃痛偏转了方向,为侍卫们争取了瞬息时间。
场面瞬间被控制住。
在一片死寂中,他排开众人,大步走到戚月明面前。
她的手指还被弓弦震得发麻,微微颤抖。
他执起她的手,看到虎口处被粗糙弓弦勒出的红痕,又抬眼深深望入她惊魂未定的眸子。
“朕竟不知,”赵玄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戚将军的女儿,除了娴静温婉,还有这般胆色与身手。”
那日之后,她才真正成了“月贵人”。
他常来她宫中,起初是听她讲些民间故事,后来,也会与她说起前朝琐事。
他说她的眼睛亮,像浸在寒泉里的星星,干净得照得见人影。
她的晋升之速,如同乘御东风,连她自己都感到措手不及。
她成了后宫之中最令人瞩目的存在,风头一时无两。
他亲自为她选了“明月轩”的宫室,和她一起亲手在庭中种下一株玉蝶梅。
他曾执着她的手,在梅树下低语:“月明,朕愿你这轮明月,长照朕之左右。”
她当时怎么回的?
啊,是了,她将脸埋在他胸前,嗅着他衣襟上清冽的龙涎香,轻轻说了声:“好。”
如今想来,那声“好”,何其天真。
犹记得,赵玄凛还拥着她在暖阁里,为她描眉点唇。
他指着庭中那株玉蝶梅笑道:“等明年花开,朕便晋你为妃,再让你名正言顺地协理六宫。”
可梅花未开,她的天却先塌了。
那日秋意正浓,庭院里的桂花尚未谢尽,空气中还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甜香。
戚月明正对镜试戴他新赐的赤金点翠步摇,忽然听见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殿门被轰然推开,秋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映出赵玄凛冷峻的轮廓。
他身后跟着两队御前侍卫,铠甲在日光下泛着寒光。
"戚氏。
"他的声音比秋风更冷,"你父兄通敌叛国的罪证,今日早朝己当庭呈上。
你嫉恨镜欢得孕,竟在她的安胎药中下毒——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戚月明手中的步摇"当啷"落地,点翠的羽翼碎成几片。
通敌?
下毒?
这些字眼像淬了冰的利刃,刺得她浑身发冷。
"陛下......"她跪倒在地,素手攥住他龙袍的衣角,"臣妾没有,戚家满门忠烈,绝不可能通敌!
那安胎药......""从你妆奁暗格中搜出的药粉,与镜欢药渣里的毒物一般无二。
"他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那曾经满是柔情的声音此刻只剩下刻骨的寒意,"月明,朕给过你机会。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通敌,什么下毒,都不过是早己织就的罗网。
他要扶植谢家的军功,就需要铲除功高震主的戚家;他要确保谢镜欢的地位,就需要她这个旧人让路。
"原来如此......"她松开手,低低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血泪,"陛下是要用戚家的血,为谢家的青云路铺石。
"他首起身,不再看她,声音恢复帝王的威严:“戚氏德行有亏,即日起废为庶人,打入静思苑。
戚擎苍父子,押入天牢,候审。”
她被两个嬷嬷粗暴地架起,拖出明月轩。
最后回头时,只见他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支点翠步摇,随手扔给了身后的内侍。
“收拾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