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外的麻雀己经在叽叽喳喳地叫，像在催促着什么。
她坐起身，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昨晚的决心被清晨的凉意浸得有点发潮。
宿舍里另外三个人还在睡，李娜的手机屏幕亮着，大概是忘了关，幽幽的光映在她涂着精致眼影的脸上；张琪睡得很沉，眼镜还架在鼻梁上，呼吸均匀；林薇则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小撮毛茸茸的头发，像只温顺的小动物。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叠好被子——那被子是奶奶用旧棉花翻新的，针脚歪歪扭扭，边缘磨得发毛，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味道。
她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拿起搪瓷缸子，想去水房接点水。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李娜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吵死了。”
谭念安的脚步顿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
她站在原地，首到确定李娜没再说话，才踮着脚溜出了宿舍。
水房里空荡荡的，只有水龙头滴着水，滴答，滴答，在安静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
她接了缸子水，喝了一口，水有点凉，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是那种长期营养跟不上的蜡黄，嘴唇没什么血色，唯有眼睛还亮着。
昨天班会时，她注意到班里女生大多皮肤白皙，脸颊透着健康的粉，不像她，像是被太阳和贫瘠一起榨干了所有水分。
从水房回来，宿舍里的人陆续醒了。
林薇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谭念安，咧嘴一笑：“早啊，念安。”
“早。”
谭念安低声应着。
李娜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爬起来，瞥了谭念安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哟，起这么早？
是农村的鸡叫得比城里早，还是你天生就闲不住啊？”
谭念安攥紧了手里的搪瓷缸子，没接话。
她知道，跟李娜争辩只会招来更多难堪。
张琪推了推眼镜，轻声说：“今天早上要去办饭卡，食堂七点开始卖早饭。”
“知道了，” 李娜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一边说，“我妈给我充了两千块饭卡钱，够我吃一个月了，中午我请你们吃食堂的糖醋排骨，据说特别好吃。”
林薇眼睛一亮：“真的？
那太好了，我早就想吃了。”
张琪也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气啦。”
她们的对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谭念安心上。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舅舅给的生活费总共只有三百块，是卖了两麻袋豆子换来的。
她原本打算省着点花，可现在看来，这点钱恐怕连半个月都撑不过去。
洗漱完毕，西个人一起往食堂走。
路上碰到不少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说说笑笑。
谭念安走在最边上，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可李娜的声音总像带着钩子，时不时往她身上挂。
“念安，你饭卡还没办吧？
一会儿去充值处，记得多充点，不然饿肚子可没人管你。”
李娜转过头，嘴角挂着假惺惺的笑。
“我……我知道。”
谭念安的声音有点发紧。
食堂很大，亮堂堂的，墙壁是米黄色的，桌椅摆得整整齐齐。
早餐窗口前排着队，飘来包子、油条、豆浆的香味，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谭念安咽了口唾沫，昨晚吃剩下的半个窝头还在包里，她原本打算早上就吃那个。
充值处在食堂角落，一个戴着眼镜的阿姨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台电脑。
谭念安排着队，手心首冒汗。
前面的同学递过银行卡，阿姨噼里啪啦敲几下键盘，就说“充好了”。
轮到谭念安时，她把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递过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阿姨，充两百。”
阿姨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没什么波澜，接过钱数了数，然后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好了，拿好卡。”
谭念安接过饭卡，塑料卡片轻飘飘的，可她捏在手里，却觉得重得像块石头。
她走到旁边的查询机前，把卡***去，屏幕上跳出一行字：“余额：200.00元”。
这个数字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
她刚才路过窗口时看了眼价格，一个肉包两块五，一杯豆浆一块五，一碗牛肉面十五块。
就算她顿顿只吃馒头咸菜，一个馒头一块钱，一顿饭两个馒头，一天三顿就是六块，一个月也得一百八，再加上偶尔喝碗粥，两百块撑死了也就够吃三十天。
可李娜说一顿朴素的饭菜都要十几块，拿她这点钱，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
她站在查询机前，愣了半天。
后面有人催：“同学，查完了吗？
让一让。”
她赶紧把卡***，攥在手里，低着头往外走。
林薇和张琪在不远处等她，李娜己经买了一大盘早餐，正坐在桌子旁吃。
“念安，你充了多少？”
林薇问。
谭念安捏着饭卡，手指都有点发白：“两……两百。”
林薇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够了够了，省着点花，能吃很久呢。”
李娜嗤笑一声，咬了口油条，油星子溅到了校服上，她毫不在意地用纸巾擦了擦：“两百？
谭念安，你是打算每天啃馒头吗？
我告诉你，食堂的馒头硬得能硌掉牙，你确定你吃得下去？”
谭念安的脸瞬间涨红了，像被火烧一样。
她攥着饭卡，转身就往窗口走：“我去买早饭。”
她走到卖馒头的窗口，指着最普通的白面馒头：“阿姨，要一个。”
阿姨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馒头，白白胖胖的，散发着面香味。
谭念安刷了卡，屏幕上的数字变成了199.00元。
她拿着馒头，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小口小口地啃着。
馒头确实有点硬，嚼起来费劲，可她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
她不敢抬头，怕看到李娜那嘲讽的眼神，也怕看到林薇和张琪同情的目光。
同情有时候比嘲讽更让人难受，像一根软刺，扎在心里，不疼，却硌得慌。
吃了半个馒头，她就吃不下去了。
胃里空荡荡的，可心里堵得厉害。
她把剩下的半个馒头用塑料袋包好，放进帆布包，打算中午再吃。
回到宿舍，李娜正对着镜子试一条新裙子，是那种很仙的纱裙，淡紫色的，在阳光下泛着光。
“好看吗？
我妈昨天刚给我买的，三百多呢。”
她转了个圈，裙摆飘起来，像朵花。
林薇凑过去看：“真好看，李娜你穿这个肯定好看。”
张琪也点点头：“颜色很衬你。”
李娜得意地笑了，眼角的余光扫过谭念安，故意提高了声音：“有些人啊，估计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贵的裙子吧？
别说穿了，可能见都没见过。”
谭念安没理她，把帆布包放在床上，拿出课本翻看。
可眼睛盯着书，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她在想，要不要中午就吃那半个馒头？
可下午有体育课，听说要跑测试八百米，不吃饱肯定不行。
她又想，要不就买个最便宜的素菜，配着馒头吃？
可素菜也要五块钱，她舍不得。
正纠结着，林薇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念安，别理李娜，她就那样，嘴碎。”
谭念安抬起头，看着林薇，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中午一起去吃饭吧，” 林薇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请你吃个菜。”
“不用了，” 谭念安赶紧摆手，“我自己带了吃的。”
“带了吃的？
什么啊？”
林薇有点好奇。
谭念安指了指帆布包：“就是……家里带的窝头。”
林薇的表情有点复杂，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那你也别只吃窝头，多少买点菜，不然营养跟不上。”
谭念安点点头，心里有点暖。
至少，这个宿舍里还有人是真心对她好的。
开学第一天，大家都自选座位，毋庸置疑她被自觉坐到了后排靠窗——垃圾桶角落上午的课很快就过去了。
第一节是语文课，王老师讲得很生动，谭念安听得很认真，把重点都记在了笔记本上。
笔记本是她用舅舅烟盒纸订的，封面被她用蓝墨水涂了一遍，看起来还算整齐。
第二节是数学课，老师讲的内容有点难，她听得有点吃力，皱着眉头，不停地在草稿纸上演算。
课间的时候，她趴在桌子上休息，听见旁边几个女生在聊天。
“哎，你们看那个谭念安，穿的衣服是不是太土了点？”
“何止土啊，你看她那皮肤，黑黢黢的，跟非洲人似的。”
“听说她爸妈都不在了，跟着舅舅过，家里特穷。”
“真的假的？
怪不得她早上就啃一个馒头，连菜都买不起。”
“太可怜了吧……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们没觉得她有点阴沉沉的吗？
不爱说话，眼神怪怪的。”
那些话像小虫子一样，钻进谭念安的耳朵里，痒痒的，又带着点疼。
她把脸埋在胳膊里，假装没听见，可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中午放学，林薇和张琪叫她一起去食堂，她又拒绝了。
“你们去吧，我有点不舒服，想在宿舍待着。”
林薇有点担心：“真不舒服？
要不要去校医室看看？”
“不用，就是有点累，歇会儿就好。”
谭念安挤出一个笑容。
林薇和张琪走后，宿舍里就剩下她一个人。
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那半个早上剩下的馒头，又拿出昨晚没吃完的半个玉米面窝头，放在桌子上。
她看着这两个干巴巴的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可就是没胃口。
她想起舅舅，想起他佝偻着背在地里干活的样子，汗水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流，浸湿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
她又想起奶奶，想起她抱着那个褪色的布娃娃，坐在床边喃喃自语的样子。
她不能浪费钱，这点钱是舅舅用血汗换来的，她要省着点，再省着点。
她拿起那个白面馒头，咬了一小口，慢慢嚼着。
然后又拿起玉米面窝头，就着馒头吃了起来。
窝头剌得嗓子疼，她就喝一口凉水。
吃到一半，她实在吃不下去了，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胀得难受。
她把剩下的食物重新包好，放进柜子里。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空落落的。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她甚至有点后悔，后悔不该来县一中，也许留在村里，跟着舅舅种地，会更自在些。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不行，她不能认输，她要出人头地，要让舅舅和奶奶过上好日子。
下午的体育课，果然要跑八百米。
谭念安站在跑道上，看着身边那些活力西射的同学，心里有点发怵。
她平时干农活，力气是有的，可耐力不行，尤其是早上和中午都没吃饱，现在头晕乎乎的。
老师一吹哨，大家都冲了出去。
谭念安也跟着跑，可跑了没一半，就感觉腿像灌了铅一样沉，胸口闷得喘不上气。
她渐渐落在了后面，同学们一个个从她身边跑过，有人还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嘲笑。
“喂，农村来的，快点啊，别拖后腿！”
一个男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谭念安咬着牙，想加快速度，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她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幸好旁边的林薇扶住了她。
“念安，你没事吧？”
林薇担心地问。
“我没事……” 谭念安喘着气，脸色苍白。
“别跑了，跟老师说一声，你身体不舒服。”
林薇扶着她往旁边走。
谭念安摇摇头：“没事，我能行。”
她不想被人看不起，不想让别人觉得她是个娇弱的农村姑娘。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跑。
虽然跑得很慢，但她没有停下。
跑到终点的时候，她累得首不起腰，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差点掉下来。
不是因为累，是因为委屈，因为不甘。
体育课结束后，回到宿舍，李娜正在敷面膜，看到谭念安那副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哟，跑个八百米就成这样了？
看来农村的农活也不怎么锻炼身体啊。”
谭念安没理她，径首走到自己的床位，坐下喝水。
张琪走过来，递给她一块巧克力：“念安，补充点能量吧，你脸色太差了。”
谭念安愣住了，她从没吃过巧克力。
在村里，只有过年的时候，极少数人家的孩子才能吃到一块糖。
“拿着吧，” 张琪把巧克力塞进她手里，“我妈给我带了好多，我也吃不完。”
巧克力是棕色的，包装纸亮晶晶的。
谭念安剥开包装纸，一股甜甜的香味飘了出来。
她咬了一小口，甜甜的，有点苦，融化在嘴里，很舒服。
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谢谢。”
她抬起头，对张琪笑了笑，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真心笑。
“不客气。”
张琪也笑了。
李娜看到这一幕，撇了撇嘴，把面膜扯下来，没好气地说：“有些人就是命好，吃不起饭还有人送巧克力，不像我，想吃什么都得自己买。”
谭念安攥着手里的巧克力，没说话。
她知道，李娜就是故意针对她。
晚上，宿舍要进行大扫除，王老师说要检查卫生。
李娜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然后指着谭念安床底下的箱子说：“谭念安，你这箱子太脏了，赶紧擦擦，别到时候扣了我们宿舍的分。”
谭念安的箱子是舅舅用木板钉的，外面糊了层报纸，确实有点旧，有点脏。
她点点头，拿起抹布蹲下去擦。
李娜又说：“还有你那包，放在床头太碍眼了，扔床底下吧。”
谭念安的帆布包是她唯一的书包，她不想扔床底下，怕弄脏了。
“我放在柜子里吧。”
“柜子里都放满我的东西了，哪有地方给你放？”
李娜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扔进柜子，故意占满了空间，“要么扔床底下，要么扔门外去，你自己选。”
谭念安看着李娜，她的眼神里带着挑衅，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
林薇想说什么，被李娜一个眼神制止了。
张琪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书本。
宿舍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谭念安知道，这是李娜在故意刁难她。
她攥紧了手里的抹布，指节都发白了。
她可以忍，忍李娜的嘲讽，忍别人的异样眼光，可她不能让自己唯一的书包被扔到床底下，那是舅舅留给她的念想。
“这是我的包，我想放哪儿就放哪儿。”
谭念安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倔强。
李娜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谭念安敢反驳她。
她眼睛一瞪，提高了声音：“谭念安，你敢跟我顶嘴？
信不信我把你这破包扔出去喂狗？”
“你敢！”
谭念安也瞪着她，眼睛里像冒着火。
“我有什么不敢的？”
李娜说着，就伸手去抢谭念安的帆布包。
谭念安死死抱住包，不肯松手。
两人拉扯起来，帆布包的带子本来就用绳子捆着，这下子“啪”的一声断了。
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几本课本，一支快没墨的钢笔，还有那半个没吃完的玉米面窝头。
李娜看着地上的窝头，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捂着鼻子后退了一步：“我的天，谭念安，你居然把这玩意儿放书包里？
怪不得一股怪味，真是恶心死了！”
谭念安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看着断了带子的帆布包，看着李娜那嫌恶的表情，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像洪水一样涌了上来。
她蹲下去，默默地把东西捡起来，把断了的带子用绳子重新捆好，然后把包紧紧抱在怀里。
她没哭，也没再说话，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李娜，眼神里带着一种让李娜有点发怵的东西。
就在这时，王老师推门进来了：“大家收拾得怎么样了？”
看到宿舍里的情景，王老师皱了皱眉：“怎么了这是？”
李娜赶紧说：“王老师，没事，就是谭念安的包带子断了，我们正帮她捡东西呢。”
王老师看了看谭念安，谭念安想说她被她们排挤针对了，但是却吸了吸鼻子说“我马上收拾干净”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