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拖着行李箱,站在那扇挂着“特殊文物保护与应急响应中心”烫金大字的玻璃门前时,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不是紧张,是激动。
故宫。
这俩字儿,对学文物修复的人来说,就是耶路撒冷。能进这地儿,跟游戏里直接通关,转生到神界当公务员没啥区别。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几百年老柏树的味儿,混着一股子庄严肃穆的劲儿,闻着就让人想跪。
《在故宫修文物》那纪录片她刷了不下二十遍,里面的老师傅们,气定神闲,一坐一天,用一把刷子,一片竹签,就把时间碾碎的痕迹,一点点拼了回去。那叫一个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
苏晚打入职起就给自己定下了终极职业规划——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只学一半。
学他们安安静***得住的气质,不学他们拼命三郎的肝劲儿。
俗称,躺平。或者,用更文艺的说法,叫“当一条有文化的咸鱼”。
她的小脑瓜里,一本《故宫咸鱼生存手册》已经开始飞速撰写腹稿了。
第一章:工位风水学。必须靠窗,方便眼神放空,与鸽子进行友好会晤。必须远离领导办公室和打印机,那是事故高发地带。
第二章:人设构建。沉默寡言,埋头苦干,微笑点头,三连保平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完美融入背景板。
第三章
“苏晚,是吧?跟我来。”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脑内风暴。人事处的老师领着她穿过一尘不染的走廊,这里的空气和外面完全不同,带着一股恒温恒湿系统特有的、有点干燥的、绝对纯净的味道。
然后,她看到了她的工位。
靠窗!
窗外是一片红墙碧瓦,几根姿态虬劲的古树枝桠伸了进来,上面还停着只肥嘟嘟的鸽子,正歪着头看她。
完美。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摸鱼宝座。
苏晚内心狂喜,脸上却是一副“我何德何能”的惶恐和感激,对着人事老师连连鞠躬:“谢谢老师,太好了,我一定好好工作。”
《咸鱼手册》第三章:演技的重要性。
安顿下来,苏晚领到了她的第一个任务。
任务很简单,给前两天刚从一个旧库房里清点出来的一批清康熙青花瓷残片,制作信息标签,然后粘贴归档。
这活儿,没技术含量,纯粹是细致活儿。
带她的师姐叫林菲,是个很爽朗的姑娘,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晚,别紧张,慢慢来。这些都是待研究的资料片,压力不大。主要是熟悉下咱们中心的流程和规范。”
“好的师姐!”苏晚乖巧点头。
压力不大?那不行。
苏晚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头。她知道,咸鱼生涯的基石,就是第一印象。你得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个“认真稳重、踏实肯干”的人,这样以后你偶尔摸个鱼,大家才会觉得“这姑娘肯定是累坏了,让她歇歇”。
这叫“战略性勤奋”。
她戴上白手套和口罩,工作台上的工具摆放得像要接受阅兵。镊子、标签纸、专用胶水、记录本,排成一条直线。
每一张残片,她都先用软毛刷轻轻扫去浮尘,然后用本子记下编号,再用电脑打印出对应的标签。标签纸的裁剪,她都用上了尺子,确保每一个都是完美的矩形。粘贴的时候,更是屏息凝神,位置、角度,都力求一致。
一个上午过去,苏晚看着自己工作盘里那一排排贴好标签的青花瓷片,简直心满意足。
看看这队伍,多整齐。横看一条线,竖看一条线,斜着看还是一条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强迫症晚期患者的杰作。
她甚至还有闲心欣赏了一下其中一片残片上的山水纹,线条流畅,青花发色沉静,漂亮。不愧是官窑出来的东西,碎了都这么有风骨。
嗯,不错。开局顺利。看来她的咸鱼人生,有个完美的start。
苏晚端起自己的保温杯,美滋滋地准备去接点热水,享受一下午休前的悠闲时光。
就在这时。
整个办公室,原本还存在的一些细微声响——键盘的敲击声、器物被挪动的轻响、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突然之间,全都消失了。
死寂。
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
苏晚端着杯子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她看到旁边工位的林菲师姐,原本还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此刻整个后背都绷直了,眼神死死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十根手指悬在键盘上,一动不动,像个被点了穴的雕像。
办公室里那台昂贵的德国进口恒温恒湿机发出的微弱嗡鸣,在此刻听来,响得像台拖拉机。
怎么了?
大领导来视察了?
苏晚脖子有点僵,不敢乱动,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往身后瞟。
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她的工位。
她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后脑勺。窗外明明是北京十月最好的太阳,暖洋洋的,可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推进了零下十八度的冷库。
那股低气压,具象化得仿佛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一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甚至没听到任何脚步声。
苏晚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一截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大褂下摆,和一双纤尘不染的白色工作鞋。
她的大脑,CPU瞬间烧了。
《咸鱼手册》附则第一条:遭遇高级别未知生物,切忌对视,首先装死。
她僵硬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睛盯着自己面前那盘“阅兵方队”,试图用念力告诉身后的人:我是一团空气,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
那人没走。
一只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戴着一双严丝合缝的丁腈手套。那双手,漂亮得像一件艺术品,但动作却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和冰冷。
他拿起了一枚苏晚刚刚贴好的瓷片,就是那枚她觉得特别有风骨的山水纹残片。
苏晚的心,咯噔一下。
完了。
她听到了极轻微的“咔哒”一声,那是某种精密仪器开启的声音。
男人另一只手拿着一把银色的、闪着金属冷光的高精度数显卡尺,轻轻夹住了瓷片和标签的边缘。
卡尺的红色数字在跳动,最后,定格。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很清冽,像冬天的泉水,但泉水下面是千年不化的寒冰,没有半点情绪,也没有任何起伏。
“《文物藏品信息标签规范》,3.4.1条,标签下缘距器物底边五毫米,正负公差零点二毫米。”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针落可闻的办公室里,清晰得像直接用手术刀刻在了苏晚的耳膜上。
“你这个,六点三毫米。”
苏晚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脸,烫得吓人。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个声音继续响起,依旧是那种不带任何人类感情的、宣读报告的语调。
“另外,标签粘贴角度,与器物水平基准线,存在一点五度的倾斜。”
他顿了顿,仿佛是在给苏晚的***判决书留下一个盖章的空隙。
最后,两个字,砸了下来。
“返工。”
说完,他把那枚被宣判了***的瓷片,轻轻放回了盘子里。整个过程,动作轻柔,仿佛对待的是一件绝世珍宝,但说出的话,却像是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把苏晚那点可怜的、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和满足感,剥得一干二净,连筋膜都没剩下。
羞耻。
铺天盖地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把苏晚淹没了。
她活了二十多年,从小学到研究生,一直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专业能力从来没被这么……这么像处理一个不合格的工业零件一样,当众处刑过。
她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从头到尾,她都没敢抬头看那个人一眼。
她只看到那件白大褂的衣角,在她视野里划过一个冷漠的弧线,然后转身,迈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他走了。
办公室里那块冻住的空气,才像是被砸开了一道裂缝,重新开始缓慢地流通。
林菲师姐长长地、夸张地舒了一口气,转过椅子,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同情:“小晚,你……还活着吧?”
苏晚还僵在座位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空了的保温杯。
她的手在抖,抖得厉害。
“师姐……那……那是谁啊?”她的声音都有点发飘。
“顾清徽,顾工。”林菲师姐的表情一言难尽,“咱们中心的技术负责人,首席科学家。德国留学回来的博士,搞材料分析和无损检测的,大神。也是……咱们这儿行走的‘国标’,活的《文物保护法》。”
顾清徽。
苏晚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感觉牙根有点发冷。
她低头,看着那一盘自己引以为傲的“阅兵方队”。现在再看,怎么看怎么别扭。那个6.3毫米,那个1.5度,像两根刺,扎得她眼睛生疼。
她的《故宫咸鱼生存手册》,刚写了个开头,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一支蘸着冰水的笔,狠狠划上了一个巨大、醒目、充满了嘲讽意味的叉。
这故宫,好像……跟她想的,不太一样啊。
咸鱼?
在这座冰山脚下,怕不是要被冻成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