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贺川往事

十月的晨光，带着清冽的寒意，透过精工细作的樟子纸门，将室内染上一层柔和的微光。

空气里弥漫着秋月家特制的“罗浮梦”香，一种以枯淡梅枝与微苦白檀为基调的熏香，清冷，克制，一如这宅邸的主人。

我缓缓中睁开眼，身侧是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秋月悟一面向我侧卧，深蓝色的绉绸寝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

墨色长发如瀑，散在靛蓝色的鲛绡枕上，几缕发丝贴着他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

他睡颜沉静，与白日那个束着银线腰带、步履沉稳的秋月家长子判若两人。

我静静地看了片刻，目光掠过他并不算高挺的鼻梁，落在那随着呼吸微微滚动的、形状内敛的喉结上。

恍惚间，似乎有另一个更高、更凌厉的轮廓，带着灼人的体温，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

腕上那冰凉的玉镯，似乎也随着那幻影微微发烫。

心口传来一丝细微的、熟悉的抽痛，我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轻轻碰触了一下腕间的玉镯，那温润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随即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涟漪，轻轻起身。

赤足踩在冰冷的榻榻米上，那由灯心草编织的、带着自然清香的席面，瞬间让我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早己候在障子门外的侍女们，听到动静，便无声地拉开纸门，捧着黑漆描金的托盘鱼贯而入。

她们身着统一的浅葱色小袖和服，步履轻缓，在廊下跪坐成一排，垂首屏息，无人敢抬眼窥视尚未起身的主君。

“夫人，晨安。”

为首的侍女加奈低声问候，声音如同清晨的露珠般轻柔。

我微微颔首，接过她递来的黑漆木屐。

屐齿是上好的乌木所制，踩在走廊的松木地板上，发出“咯、咯”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晨间格外清晰。

走到那面来自唐国的、边缘镶嵌着螺钿花鸟的铜镜前，我停下脚步。

镜中映出一张容颜——长发如墨，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支素银簪子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侧，更添几分柔弱。

肤色是常年居于室内的、近乎透明的白，仿佛上好的白瓷。

眉眼轮廓清晰，眼尾天然带着一丝上挑的弧度，只是如今那弧度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像被秋雨打湿的残荷。

唇色很淡，是初绽樱花的粉，与略显单薄的身形相得益彰。

这张脸，是悟一精心养护的作品。

他常说，它像一幅留白的和歌卷轴，值得用最温柔的时光去慢慢题咏。

可我有时会觉得，这镜中人陌生得很，像是戴着另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

洗漱用的水是每日从后山引来的活泉，盛在素面的白瓷碗里，触手微凉。

用青盐和杨枝洁齿后，加奈为我换上今日的衣物——一件淡紫色的“小纹”和服，衣料是上等的绉绸，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细密的藤花图案，若不仔细看，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只在走动时，才会在光线下泛起柔和的光泽，含蓄而高雅。

回到寝殿时，悟一己经醒了。

他正站在镜前，由侍从整理着首垂（一种日常礼服）的衣襟。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透过镜面的反射与我对视，唇角自然地上扬，形成一个无可挑剔的温柔弧度。

“今日醒得真早，桃绪。”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些许沙哑，比平日更显温软。

我走到他身侧的妆台前跪坐下，那里摆放着螺钿梳妆箱和一面较小的手镜。

侍女加奈正要上前为我系上那条淡黄色的博多织腰带，悟一却轻轻摆了摆手。

“让我来吧。”

他说道，语气自然得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走到我身后，跪坐下来。

他的动作十分熟练，手指灵巧地绕过我的腰侧，将腰带整理得服帖平整。

整个过程，我们身上相同的“罗浮梦”香淡淡交融，分不清彼此。

“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他一边细致地调整着腰带的褶皱，一边轻声问道。

他的手指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和服的布料，带着他指尖特有的、比常人略低的温度。

“还好。”

我望着镜中他低垂的、专注的眉眼，声音平稳，他的指腹在打好最后一个结时，不经意地掠过我后腰的衣料。

我脊背的线条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而他己熟练地将腰带末端垂下的“带缔”整理好，动作流畅自然。

“今日风有些大，一会儿让加奈给你加一件羽织。”

他说着，极其自然地伸手，将我鬓角一缕不听话的碎发别到耳后。

这个动作他做得行云流水，仿佛练习过千百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

侍女们安静地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早己习惯了主君与夫人之间这般“鹣鲽情深”的景象。

“今日赏枫宴的菜单，我让他们额外加了一道土瓶蒸松茸。”

他退后半步，用一种欣赏艺术品的目光端详着系好的腰带，语气温和，“记得你上次，似乎多用了一筷。”

他用了“似乎”这个词。

他总是这样，将他的观察与体贴，包装得如此不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我并非特别喜欢松茸，只是上次它恰好放在我触手可及的位置。

但我没有解释，只是垂下眼睑，如同温顺的妻子，轻声应道：“嗯，又让夫君挂怀。”

窗外，晨光愈发清亮，落在庭院的几株红枫上，将叶片染成半透明的金红色。

我们并肩站在镜前，他身着深蓝色的首垂，我穿着淡紫的藤花小纹，像任何一对被称道恩爱的贵族夫妻，在平凡的清晨，演绎着相敬如宾的静好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