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坐在长椅上,后背还沾着凌晨金属椅面的凉意,可掌心攥着的兔子发绳,却被体温焐得温热。
他盯着 ICU 的玻璃门,里面的灯光是冷白色的,衬得那些闪烁的仪器屏幕,像落在黑夜里的星星。
“小伙子,你也等家属啊?”
旁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阿飞转过头,看见个穿藏青色外套的老人,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布袋子,袋子上印着社区医院的 logo。
老人头发花白,背有点驼,眼睛却很亮,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嗯,我妹妹刚做完手术,在里面观察。”
阿飞把发绳揣回口袋,往旁边挪了挪,给老人让了点位置。
老人坐下,布袋子放在脚边,里面传来 “窸窸窣窣” 的声音,像是装着什么纸质的东西。
“我老伴儿,” 老人指了指 ICU 里面,“肺上的毛病,昨天刚转进来。”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这 ICU 一天的费用,抵得上我三个月退休金咯。”
阿飞没接话。
他知道老人说的是实话 —— 昨天护士跟他提过,ICU 每天的费用至少要五千,加上后续的药物和检查,这笔钱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早上给二舅发的消息还没回,王哥倒又发了条语音,问他什么时候能到医院维修部,那台无影灯的线路有点复杂,别人上手他不放心。
“小伙子,你看着年纪不大,倒挺稳重。”
老人又开口了,从布袋子里掏出个苹果,擦了擦递给阿飞,“我孙子跟你差不多大,还在大学里瞎混呢,哪像你,这么早就担事儿。”
阿飞摆摆手,说自己不饿,老人却执意把苹果塞到他手里:“拿着吧,垫垫肚子,等会儿探视耗体力。”
苹果是凉的,表皮带着点蜡质的光泽。
阿飞想起小时候,小羽每次得了奖状,他都会买个苹果给她,说 “吃了苹果,下次还能拿第一”。
那时候的苹果,是论斤称的,有点磕碰的,却甜得能吃出汁水。
现在手里的苹果又大又圆,可他却没什么胃口。
就在这时,ICU 的门开了。
一个穿蓝色护士服的女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登记本,扬声喊:“302 床小羽的家属在吗?
可以进去探视了,十分钟。”
阿飞 “腾” 地站起来,苹果差点掉在地上。
他赶紧把苹果塞给老人,声音有点急:“大爷,我先去看看我妹妹。”
老人笑着点头:“去吧去吧,跟孩子说说话,对恢复好。”
阿飞跟着护士走进 ICU。
里面的空气比外面更冷,消毒水的味道里混着一股淡淡的药水味。
每张病床都用蓝色的布帘隔开,只有小羽那张床的布帘是拉开的 —— 护士说,刚做完手术的病人,需要密切观察。
小羽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浅蓝色的薄被,胸口插着一根引流管,连接着旁边的透明袋子,里面有淡淡的红色液体。
她的鼻子上罩着氧气面罩,每一次呼吸,面罩上都会凝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仪器的 “滴滴” 声很有规律,屏幕上的心率曲线平稳地起伏着,像平静的波浪。
“别靠太近,” 护士轻声说,“病人还没醒,但能听到声音,你可以跟她说说话。”
阿飞走到病床边,慢慢蹲下来。
他不敢碰小羽的手,怕碰掉了手上的留置针,只能隔着被子,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小羽的皮肤还是凉的,可比手术前多了点温度。
“小羽,”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她,又怕她听不见,“手术很成功,李主任说你恢复得挺好。
你别着急,慢慢养,哥在外面等你。”
他顿了顿,想起昨天的南瓜粥,又说:“昨天的粥凉了,等你能吃东西了,哥再给你买热的,放两勺冰糖,跟上次一样。
你不是想租带阳台的房子吗?
等你好了,咱们就找,阳台要大的,能种好多多肉,还有你喜欢的太阳花。”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有点哽咽。
他赶紧别过脸,擦了擦眼睛。
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碰了一下 —— 是小羽的手指,她的指尖动了动,轻轻勾住了他的衣角。
阿飞猛地回头,小羽还闭着眼睛,可眉头皱了皱,像是在努力醒过来。
护士走过来,看了看仪器屏幕,笑着说:“不错啊,有反应了,说明意识在恢复。
时间差不多了,你先出去吧,下午还能探视一次。”
阿飞点点头,又看了小羽一眼,才慢慢站起来。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小羽的手指还搭在被子上,像一片小小的叶子。
他心里暖烘烘的,好像刚才的焦虑,都被这一下轻轻的触碰,给驱散了不少。
走出 ICU,老人还坐在长椅上,看到他,赶紧问:“怎么样?
孩子有反应吗?”
阿飞笑着点头:“有,她勾了我的衣角,护士说意识在恢复。”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啊,这就是好兆头!
我老伴儿昨天还没反应呢,今天肯定也能好起来。”
阿飞坐下,把刚才老人给的苹果拿出来,咬了一口。
苹果很甜,汁水很多,比他想象中好吃。
他正吃着,护士站的门开了,刚才那个给小羽安排探视的护士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单子,走到他面前:“你是小羽的哥哥吧?
这是 ICU 的费用清单,你看一下,今天需要预缴后续的费用,大概三万。”
“三万?”
阿飞嘴里的苹果一下子咽不下去了,他接过单子,手指有点抖。
单子上的数字密密麻麻,床位费、护理费、药品费、仪器使用费,加起来刚好三万出头。
他昨天刚凑了两万交手术费,现在手里只剩下王哥借的三千,还有二舅给的两千,加起来才五千,离三万差得太远了。
“怎么这么多?”
他的声音有点干,“昨天不是己经交过手术费了吗?”
护士叹了口气,语气很温和:“手术费是手术费,ICU 的费用是单独算的,而且里面用的都是进口药和先进仪器,费用确实高一些。
你尽快凑凑,要是费用跟不上,有些药可能就没法及时用了。”
阿飞点点头,把单子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单子很薄,可他感觉沉甸甸的,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胸口。
他掏出手机,想给二舅再打个电话,可手指按到拨号键,又停住了。
昨天二舅借他钱的时候,语气就不太情愿,反复说自己家里也不宽裕,要是再借,肯定会被拒绝。
那怎么办?
找王哥?
王哥己经借了他三千,而且维修部的工资也不高,王哥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他怎么好意思再开口?
找朋友?
他来这座城市这么多年,除了王哥,就没什么朋友了,之前在汽修厂的同事,早就断了联系。
他坐在长椅上,手里的苹果还剩一半,可他己经没胃口了。
阳光越来越强,照在身上有点热,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想起刚才小羽勾他衣角的样子,想起她闭着眼睛皱眉头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 —— 他不能让小羽因为费用的问题,耽误了治疗。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王哥。
阿飞深吸一口气,接了电话。
“阿飞,你到哪儿了?”
王哥的声音有点急,“那台无影灯有点麻烦,线路老化得厉害,我跟小张看了半天,还是没弄好,你快来帮帮忙。”
阿飞攥着手机,犹豫了一下:“王哥,我…… 我这边有点事,小羽的 ICU 费用,需要三万,我现在凑不出来……”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无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王哥的声音又传过来:“三万?
这么多?
你别着急,我这儿还有五千,你先拿去,不够的话,我再跟我媳妇说说,看看能不能再凑点。
你先过来把灯修好,不然手术室今天没法用,耽误了别的病人,就麻烦了。”
阿飞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他没想到王哥会这么痛快,明明自己家里也不宽裕,却还是愿意帮他。
“王哥,谢谢您……” 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现在就过去,您等我。”
挂了电话,他跟老人打了个招呼,说自己要去修灯,下午再过来。
老人点点头,说:“去吧去吧,工作要紧,孩子这边有护士看着,放心。”
阿飞快步走出急诊楼,阳光照在他脸上,有点晃眼。
他掏出手机,给王哥转了个消息:“王哥,钱我就先收下了,等我发了工资就还您。”
然后他加快脚步,往维修部走去。
维修部在医院的后勤楼,离急诊楼不远。
阿飞走到门口,就看到王哥和小张在门口等他。
“你可来了,” 王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快进去看看,那灯在手术室里,就是昨天小羽做手术的那个手术室,李主任刚才还来问了,说今天上午有台手术要做,让咱们赶紧修好。”
阿飞点点头,跟着他们走进后勤楼。
维修部的工具间里,放着各种工具,扳手、螺丝刀、万用表,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架子上。
阿飞拿起自己常用的工具箱,跟着王哥往手术室走去。
走到手术室门口,李主任正好走出来,看到阿飞,笑着说:“来了?
辛苦你了,昨天刚守了一夜,今天还要来修灯。
小羽刚才有反应了,你知道吗?”
阿飞点点头:“知道,护士跟我说了,谢谢您,李主任。”
李主任摆摆手:“应该的,你赶紧修灯吧,里面的手术还等着用呢。”
阿飞走进手术室,里面的无影灯己经被卸下来了,放在手术台旁边。
灯的外壳是银色的,上面有几个调节旋钮,线路从灯座里拉出来,有些地方的绝缘皮己经破了,露出里面的铜丝。
小张蹲在旁边,手里拿着万用表,皱着眉头:“阿飞,你看,这几根线都老化了,而且接头处有点氧化,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阿飞放下工具箱,蹲下来,接过万用表,仔细测了测线路。
“问题不大,” 他说,“把老化的线换掉,接头处用砂纸磨一下,再重新接好就行。
你们有没有备用的线?”
王哥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卷电线:“有,昨天刚买的,你看能用不?”
阿飞看了看,点点头:“能用。”
他拿起剪刀,开始剪线。
手术室内很安静,只有剪刀剪线的 “咔嚓” 声,还有万用表的 “滴滴” 声。
他一边剪线,一边想起昨天晚上,小羽就是躺在这张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光洒在她身上,医生护士们围着她,专注地做手术。
那时候他在外面焦虑得快要崩溃,而现在,他却在修这盏照亮手术台的灯,希望能帮到更多像小羽这样的病人。
“阿飞,你昨天一夜没睡吧?”
王哥蹲在旁边,帮他递工具,“看你眼睛里全是血丝,等修完灯,你去休息室睡会儿,下午再去看小羽。”
阿飞摇摇头:“不用,我没事,修完灯我就去医院门口的 ATM 机取点钱,把小羽的费用交了,然后再去看她。”
王哥叹了口气:“你也别太拼了,身体是本钱,你要是垮了,小羽怎么办?
钱的事别急,我跟我媳妇说了,她同意再凑两万,加上我之前的五千,还有你手里的,应该差不多够了。”
阿飞心里一暖:“王哥,真谢谢您,您这么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王哥笑了笑:“谢什么,咱们是兄弟,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你当初刚来维修部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我教你修灯,你学得最快,现在技术比我还好,这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阿飞笑了笑,没再说话,专心修灯。
他把老化的线一根根换掉,接头处用砂纸仔细打磨,然后用绝缘胶带缠好。
每一个步骤都很认真,像对待一件珍贵的宝贝。
他知道,这盏灯关系到手术的成败,关系到病人的生命,一点都不能马虎。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灯终于修好了。
阿飞把灯重新装回天花板上,打开开关,无影灯的光瞬间亮了起来,白色的光很柔和,均匀地洒在手术台上,没有一点阴影。
“好了,” 他关掉开关,对王哥和小张说,“没问题了,可以用了。”
王哥走过来,打开开关试了试,点点头:“不错,跟新的一样。
阿飞,辛苦你了。”
阿飞摇摇头:“应该的。
我先去交费用,下午再过来。”
走出手术室,李主任还在门口等,看到他,问:“修好了?”
阿飞点点头:“修好了,您可以安排手术了。”
李主任笑着说:“好,谢谢你。
对了,小羽的费用你别太着急,我跟医院申请了,看看能不能走大病医保,能报销一部分,这样你压力能小一点。”
阿飞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说:“谢谢您,李主任,太麻烦您了。”
李主任摆摆手:“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快去交费用吧,别耽误了小羽的治疗。”
阿飞点点头,快步往医院门口的 ATM 机走去。
他先去取了王哥刚转给他的五千,又取了自己手里的两千,加上之前剩下的三千,一共一万。
然后他又给二舅打了个电话,这次二舅倒是很痛快,说再借他一万,让他下午去取。
这样一来,加上王哥说的两万,刚好够三万。
交完费用,他拿着收据,心里松了口气。
他走到 ICU 门口,想再看看小羽,可护士说现在不是探视时间,让他下午再来。
他只好坐在长椅上,拿出手机,给小羽发了条消息:“小羽,费用交了,你放心养身体,哥下午再来看你。”
虽然知道小羽看不到,可他还是想跟她说说话。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是房东。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阿飞,你这个月的房租什么时候交啊?”
房东的声音很不耐烦,“都拖了好几天了,你要是再交不上,就赶紧搬出去,我这边还有别人要租。”
阿飞攥着手机,语气很客气:“张姐,对不起,我妹妹刚做完手术,我最近有点忙,钱也有点紧张,您再宽限我几天,我下周肯定交。”
房东哼了一声:“下周?
我都宽限你好几次了,这次不能再宽限了,你三天之内必须交,不然我就换锁了。”
说完,就挂了电话。
阿飞拿着手机,心里又沉了下去。
房租一个月两千,他现在手里只剩下交完费用剩下的几千,还要留着给小羽买营养品,根本没多余的钱交房租。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觉有点累。
早上的希望,好像又被房租的事,给浇了一盆冷水。
他想起自己和小羽住的出租屋,在城中村的顶楼,夏天特别热,冬天特别冷,可那是他们在这座城市的家。
小羽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阳台上种了几盆多肉,还有一盆太阳花,是小羽去年种的,现在还开着花。
要是搬出去,他们就没地方住了。
“小伙子,怎么了?
愁眉苦脸的。”
旁边的老人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阿飞睁开眼睛,笑了笑:“没事,房东催房租了,有点着急。”
老人叹了口气:“唉,都不容易。
我跟老伴儿住的老房子,上个月刚拆迁,赔偿款还没下来,不然我还能帮你凑点。”
阿飞摇摇头:“不用,大爷,谢谢您,我自己能解决。”
老人从布袋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阿飞:“这是我孙子,去年考上大学的,跟你一样,也是个懂事的孩子。”
照片上的小伙子穿着校服,笑得很灿烂,跟阿飞差不多高。
“我孙子说,等他毕业了,就回来照顾我和老伴儿,” 老人笑着说,“你们年轻人啊,压力大,可也别太为难自己,身体要紧。”
阿飞看着照片,心里暖烘烘的。
他想起小羽,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想起她跟他说要挣钱养他的样子。
他心里又有了力气 —— 不管再难,他都要扛过去,为了小羽,为了他们的家。
下午的探视时间到了,阿飞又去看了小羽。
这次小羽醒了,虽然还很虚弱,可眼睛能睁开了。
她看到阿飞,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因为戴着氧气面罩,说不出来。
阿飞赶紧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小羽,别说话,好好休息。
费用交了,你放心养身体,等你好了,咱们就去看海。”
小羽点点头,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她的手轻轻攥着阿飞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护士走过来,说探视时间到了,阿飞只好松开小羽的手,慢慢走出去。
走出 ICU,天己经有点黑了。
走廊里的灯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很柔和。
阿飞坐在长椅上,拿出那个粉色的发绳,放在手心。
兔子吊坠在灯光下闪着小小的光。
他想起早上的晨光,想起小羽勾他衣角的样子,想起王哥和李主任的帮忙,心里又充满了希望。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还会很难,房租、医药费、欠款,还有工作,可他不怕了。
因为他有小羽,有帮助他的人,还有这术后的第一缕晨光,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他想,等小羽好了,他们一定要去看海,看蓝色的海,看金色的沙滩,看日出,看日落,像小时候约定的那样。
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守在这里,像守候黎明的长庚星一样,守候着小羽的每一个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