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珩枝

大婚前月，七皇子突然昏迷不醒。

太医院束手无策，脉象平稳却如同活死人。

我捧着嫁衣图样站在殿外，听见皇后温声劝慰懿贵妃：“妹妹宽心，玘珩吉人天相。”

转身却对太医低语：“若七皇子不测，颜氏贵女需另择良配。”

我低头看嫁衣上金线牡丹，想起七皇子曾笑言：“芷晞穿嫁衣，定是京城最美的新娘。”

指尖抚过他沉睡的容颜，我摸到中指薄茧位置不对——常年握剑的皇子，茧子怎会偏移半寸？

银针悬于他哑门穴上方时，浓密睫毛终于颤了颤：“准皇子妃这一针下去，谋杀亲夫的罪名可跑不了。”

---二月的倒春寒，比腊月更刺骨。

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压着皇城金顶，风卷着细碎雪沫子，抽在脸上，细密的疼。

太医署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出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药气，混杂着沉水香也压不住的惶急气息，沉沉扑出来。

颜芷晞立在阶下，纤薄的身子裹在杏子红的妆花缎斗篷里，几乎要被这肃杀的风雪吞没。

她怀里紧抱着一个锦缎包袱，指尖隔着厚厚的料子，仍能清晰地描摹出里面那卷嫁衣图样的轮廓。

图样上那朵金线盘绕的缠枝牡丹，每一道花蕊，每一片叶脉，都曾在她指下被细细摩挲过千百遍，带着滚烫的期待。

此刻，那期待却在太医们鱼贯而出时骤然凝固的脸上，一寸寸凉透。

“颜姑娘，”为首的老太医沈院判，须发被风吹得凌乱，眼神疲惫地扫过她苍白的面容，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磨过，“七殿下……脉象平稳，一如常人，可就是……唤不醒。”

平稳？

唤不醒？

这六个字像冰锥，狠狠凿进颜芷晞的心口。

她几乎能听到那细微的碎裂声。

平稳的脉象下，躺着一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

这比任何狰狞的病症更令人绝望。

她下意识地收紧怀里的包袱，硬挺的图样边角硌着心口，闷痛难当。

“有劳院判大人。”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出来，轻得像殿檐下被风吹散的雪沫。

沈院判沉重地摇摇头，叹息着领人离去。

宫道那头，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踏碎了沉寂。

明黄与正红的仪仗在风雪中显出威严的轮廓，皇帝和皇后一前一后，步履匆匆。

懿贵妃被嬷嬷丫鬟左右搀扶着，几乎是被架着过来，那张素来雍容华贵的脸，此刻像被抽干了血色，脂粉也掩不住眼底的灰败和惊惶，泪水无声地淌过面颊。

“我的玘珩……我的儿啊……”带着哭腔的哀泣，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皇帝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眼神焦灼如火，大步流星地越过众人，率先踏入那沉重的殿门。

颜芷晞微微侧身避让，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明黄，心沉得如同殿前冰冷的汉白玉石阶。

她随着众人走入内殿。

一股浓烈的药味混杂着龙涎香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重重帷幔深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上，七皇子萧玘珩静静躺着。

他穿着素白的中衣，墨发披散在枕上，那张曾令整个京城贵女都为之倾倒的脸，此刻像一尊毫无瑕疵的玉雕。

长眉斜飞入鬓，鼻梁挺拔如削，薄唇抿着，天生微扬的唇角此刻也失了生气，只余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若非胸膛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几乎与死者无异。

皇帝坐在床边的紫檀圈椅上，双手死死攥着扶手，指节泛白。

他盯着儿子沉睡的脸，目光沉痛而锐利，一遍遍扫过侍立床尾、大气不敢出的太医们，无形的威压让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懿贵妃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抚上萧玘珩冰冷的脸颊，泣不成声：“珩儿……你睁开眼看看母妃……你答应过母妃的……”身旁嬷嬷和丫鬟紧紧搀扶着贵妃，眼眶通红，泪水无声滑落。

皇后赵明懿立在皇帝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

她今日穿着庄重的正红色翟鸟朝服，头戴九尾凤钗，仪态端方，无懈可击。

她的目光落在萧玘珩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凝重，既无懿贵妃那般撕心裂肺的悲痛，也不显丝毫冷漠。

“陛下，妹妹，”皇后的声音温和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在这片混乱的悲戚中格外清晰，“玘珩这孩子，素来福泽深厚，此番定是遇着了什么坎儿。

太医院能人辈出，陛下又己颁下旨意广征天下名医，吉人自有天相，定能转危为安的。

妹妹万要保重凤体，切莫伤了根基。”

她说着，轻轻拍了拍懿贵妃剧烈颤抖的肩膀。

懿贵妃抬起泪眼，哀戚地望向皇后，嘴唇翕动着，终究只是发出破碎的呜咽，紧紧抓住皇后递过来的手，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

颜芷晞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安静得像一株盆栽。

她看着皇后温言抚慰贵妃，看着那保养得宜的手轻拍贵妃的肩背，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国母应有的慈和与担当。

这时，沈院判端着一碗刚煎好、热气腾腾的药汁，小心翼翼地绕过众人，准备侍奉皇子用药。

皇后目光微转，极其自然地侧过身，仿佛是要为太医让路。

就在她与沈院判身影交错、衣袂几乎相触的瞬间，一个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般的句子，却异常清晰地钻进了颜芷晞因高度紧张而变得格外敏锐的耳朵里。

“……若七殿下真有不测，颜氏贵女，需得……早做安排。”

那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叹息般的怜悯，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颜芷晞的耳膜。

她的指尖猛地一蜷，指甲隔着锦缎包袱，狠狠掐进了掌心，那卷嫁衣图样坚硬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却压不住心底骤然翻涌的寒意。

安排？

什么安排？

她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住了眸底瞬间掀起的惊涛。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傍晚，东宫后苑那片开得如火如荼的晚霞牡丹旁。

那人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花前，落日的熔金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暖边。

他回眸看她，眼中盛满她从未在旁人那里见过的光，唇角弯起，带着少年意气的笃定与温柔，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芷晞，待你穿上嫁衣那日，定是这满京城里，最耀眼的新娘子。”

那声音犹在耳畔，带着阳光的暖意。

可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

殿内的人声、药味、压抑的抽泣，仿佛都退到了很远的地方。

颜芷晞的目光，牢牢锁在床榻上那张沉静的睡颜上。

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避开众人哀戚焦灼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向前挪了半步。

她的视线，不再停留于那俊美却毫无生气的五官，而是像最细密的篦子，一寸寸扫过他搁在锦被外的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属于一个常年习武、弓马娴熟的皇子。

她记得清楚，就在半月前，在这宫苑的演武场边，她为他递上擦汗的帕子，目光曾不经意地掠过他执弓握剑的右手。

在他右手中指的指节内侧，有一块深黄发硬的薄茧，那是经年累月被弓弦、剑柄反复磨砺出的印记，位置清晰而固定。

而此刻，那只手依旧修长，却松弛地搭着。

颜芷晞的心跳骤然失序。

那薄茧……那薄茧的位置！

竟比她记忆中，向掌心方向偏移了足足半寸！

如同一个微小的符号，被无形的手轻轻挪动，留下了一个隐秘的、不合常理的破绽。

常年握剑形成的茧，如同刻在骨子里的标记，位置早己固定，怎会轻易偏移？

除非……除非这只手的主人，在昏迷之后，曾无意识地、或者……有意识地，挪动过它的位置？

一股冰冷的麻意从脚底瞬间窜上脊背，激得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荒谬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她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殿内依旧悲声戚戚，无人注意到角落里这瞬间的惊心动魄。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和太医院一日复一日的束手无策中，沉重地滑过。

七皇子萧玘珩的寝殿，成了整个皇宫风暴的中心，又像是一座被无形结界笼罩的孤岛。

皇帝的焦虑与日俱增，懿贵妃哭肿了双眼，皇后依旧每日前来探视，温言劝慰，调度宫务，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唯有颜芷晞，沉默地守着这方寸之地。

她不再仅仅枯坐，而是寻了各种由头留在内殿，或整理皇子素日翻阅的书籍，或替他更换床头的清水和鲜花，目光却如无形的蛛丝，一遍遍缠绕在那沉睡的人身上。

她留意他呼吸的深浅，观察他眼睑下最细微的动静，甚至在他被宫人翻身擦拭时，不动声色地靠近，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他掌心、手腕的皮肤温度。

每一次靠近，她心头那个荒谬绝伦的猜测就清晰一分，沉重一分。

三日后，一个风雪稍歇的午后。

殿内燃着沉水香，袅袅青烟试图驱散药石的苦味。

皇后刚探视完离去，懿贵妃心力交瘁，被嬷嬷丫鬟强劝着回宫暂歇。

偌大的内殿，只剩下了两个值守的小内侍，困倦地倚在角落的柱子上打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

颜芷晞站在床边，锦缎包袱早己不在怀中，那卷嫁衣图样被她压在箱笼最底层。

她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刮过那张平静得近乎完美的睡颜。

阳光透过高窗的明瓦，在他脸上投下朦胧的光晕，长睫在眼下覆出浓密的阴影。

一切都和过去三天毫无二致。

她微微倾身，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一场幻梦。

右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中，指尖触及袖内暗袋里那一点微凉的坚硬——一根寸许长的银针，是她昨日以“清心凝神”为名，向一位相熟、且对七皇子之“病”同样存疑的年轻医官讨来的。

指尖的微凉迅速蔓延至心口。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也带着决绝的味道。

袖袍微动，纤细的手指探出，指间捻着那根闪着幽冷寒光的银针。

目光凝定，落在他脑后枕骨下方，那个名为“哑门”的穴位上。

医书有载，此穴关联甚广，受激可醒神开窍，亦或……瞬间致命。

力道分寸，只在施针者一念之间。

针尖悬停在离他肌肤毫厘之处。

颜芷晞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银针上的小小倒影，眼神是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和孤注一掷。

“殿下，”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带着冰棱般的锋利，首刺向那沉睡者的耳膜，“您这戏，还要演到几时？”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角落传来小内侍模糊的呓语。

针尖稳稳悬停，纹丝不动。

她屏住呼吸，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指尖那一点微妙的距离感上，凝聚在眼前这张毫无波澜的脸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判断彻底落空、那荒谬的猜测终究只是绝望催生的幻影时——浓密如鸦羽的长睫，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颤动细微到了极致，快得像错觉，如同蝴蝶翅膀掠过心湖，激起的涟漪却足以掀翻整个世界。

颜芷晞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冷却凝固。

握着银针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节僵硬，针尖却依旧稳稳地悬停在哑门穴上方那不足毫厘的虚空之中，凝定如山。

她死死盯着那双眼睛。

方才那微弱的颤动消失了，仿佛从未发生。

那张脸依旧完美，苍白，沉寂，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雕细琢而成，了无生气。

是错觉吗？

是连日忧思过度，心魔丛生之下的幻觉吗？

殿内死水般的寂静沉沉压下来，只有角落里小内侍含糊不清的呓语，衬得这方空间更加空旷诡异。

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鼻端，甜腻得令人发闷。

颜芷晞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己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寒凉。

她感觉自己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

赌。

她在赌。

赌那微不可察的颤动并非幻觉，赌自己数日来近乎疯狂的观察和那个关于薄茧的荒谬发现，并非一厢情愿。

赌注，是她颜氏满门的命运，是她自己悬于刀尖的未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刹那——床上的人，那双紧闭的眼睫，倏然抬起。

毫无预兆。

浓密睫毛下掀开的，并非预想中的混沌迷茫，而是一双清醒得令人心悸的眼眸。

深邃如寒潭，此刻清晰地映着殿顶藻井繁复的花纹，映着窗外透入的微光，更清晰地映出了她瞬间失神的苍白面容，和她手中那根闪烁着致命寒光的银针。

他的目光，精准地锁住了针尖。

没有惊怒，没有恐慌，甚至连一丝意外也无。

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以及一丝……极淡、却极其锋锐的玩味笑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流转的暗河。

唇角天生微扬的弧度，此刻似乎加深了那么一丝丝。

一个低沉、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如同玉磬敲碎寒冰，在这死寂的内殿中突兀地响起：“我的准皇子妃……”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喟叹，目光从针尖缓缓上移，最终落在她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眸子上，笑意更深，也更凉，“这一针若是真扎下去，‘谋杀亲夫’的罪名，怕是无论如何也洗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