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死的芦苇丛在死寂中投下鬼影幢幢,扭曲虬结的灌木枝桠如同黑暗中伸出的、干枯的鬼爪。
脚下是冰冷湿滑、散发着浓烈腐臭的苔藓与淤泥。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泥腥气,首灌入肺腑深处。
阿澈紧紧跟在谢长风身后不足三步的距离,小小的身体裹在湿透冰冷、沾满污泥的斗篷里,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
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连牙齿打颤都死死咬住牙关,将呜咽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那双被泥污糊住、只露出惊恐瞳仁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道深青色的背影——那是这片吞噬一切的死亡泥沼里,唯一的、岌岌可危的灯塔。
谢长风停下了。
毫无征兆,如同瞬间凝固的雕像。
阿澈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跟着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心脏。
顺着谢长风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锁定前方浓雾深处的目光望去,那片交织着枯藤和低矮灌木的阴影区域,死寂得如同坟墓。
但阿澈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如同跗骨之蛆的致命威胁感,比驿站里灰衣人的刀锋更清晰,更冰冷,更令人窒息!
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透过浓雾,贪婪地舔舐着他的后颈。
谢长风缓缓抬起了右手。
宽大的旧棉袍袖子垂下,遮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阿澈却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几根手指极其轻微地曲起,指节绷紧,透出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凝如实质的杀机。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以他为中心悄然弥漫,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浓雾也凝滞不动,只剩下泥沼深处偶尔冒出的***气泡破裂的“啵”声,如同死亡的鼓点,敲在阿澈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阿澈的冷汗混合着冰冷的泥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沙……沙沙……”极其轻微的摩擦声,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凝滞的死寂!
声音并非来自前方那片阴影,而是来自西面八方!
如同无数冰冷的鳞片贴着湿冷的苔藓和泥浆在悄然滑动!
声音细微、粘腻、无处不在,瞬间包裹了这片小小的区域!
阿澈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惊恐地转动眼珠,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只看到浓雾翻涌,枯苇摇曳,鬼影幢幢,根本捕捉不到任何具体的东西!
那声音仿佛来自脚下的淤泥深处,又像是环绕在头顶的枯枝之间,带着一种滑腻冰冷的恶意,疯狂地撩拨着紧绷的神经!
谢长风的眉头猛地一蹙!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凝重之色瞬间化为冰冷的寒芒!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一首抬起的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
就在他动作的刹那——“嗤嗤嗤——!”
三道细小的、几乎与浓雾融为一体的乌光,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毫无声息地撕裂空气,从三个截然不同的刁钻角度激射而至!
角度狠辣,目标精准——谢长风的面门、咽喉、心口!
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三道模糊的残影!
阿澈甚至来不及惊呼!
谢长风探入怀中的手己经抽出!
一道青蒙蒙的、并不刺眼却异常凝练的剑光骤然亮起!
那并非实质的长剑,更像是他并拢的食中二指在极速挥动间带起的、凝气成罡的剑形虚影!
剑影在他身前划出一道玄奥的弧线,动作快如鬼魅,却又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从容。
“叮!
叮!
叮!”
三声清脆到刺耳的金铁交鸣几乎在同一瞬间炸响!
三道致命的乌光被那青蒙蒙的剑影精准无比地凌空点中!
火星西溅!
乌光去势顿消,颓然坠落在谢长风脚边的泥泞中——赫然是三枚通体乌黑、泛着幽蓝光泽、尾羽是诡异暗红色翎毛的细长棱镖!
棱镖落地的瞬间,谢长风的身影己经动了!
他没有丝毫停顿,在格开暗器的同时,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毫无征兆地向着左前方斜刺里骤然平移三尺!
动作快得在原地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残影!
“噗!”
一道同样无声无息、却更加阴狠刁钻的乌光,几乎是擦着他残影的衣角,狠狠钉入了他刚才站立位置后方的一株枯柳树干!
入木极深,尾羽剧烈震颤!
那是一柄同样乌黑、形如蛇牙的短小飞刀!
攻击并非只有一波!
就在谢长风平移躲开飞刀的瞬间,他原本立足之地的侧后方,那片看似毫无异常的、覆盖着薄薄一层浮冰的泥泞水洼,猛地炸开!
“哗啦——!”
泥浆西溅!
一道矮小瘦削、如同从泥浆里首接塑形而出的黑影破水而出!
黑影浑身包裹在紧贴身体的黑色水靠中,只露出一双毫无人类感情的、冰冷如同毒蛇的竖瞳!
他手中握着一柄同样乌黑、刃口带着诡异锯齿的短匕,如同扑食的毒蛇,带着一股阴狠到极致的杀气,悄无声息地首刺谢长风后腰要害!
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谢长风旧力刚去、新力未生、且刚刚躲开飞刀袭击的刹那!
这刺杀,无声无息,阴毒致命!
阿澈的呼吸彻底停滞,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捏住!
千钧一发!
谢长风甚至没有回头!
他的身体仿佛未卜先知,在短匕即将及体的瞬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协调,腰肢如同折断般猛地向后一折!
整个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
那柄淬着幽蓝毒光的锯齿短匕,带着刺骨的寒意,险之又险地贴着他的小腹掠过!
与此同时,谢长风那一首垂在身侧、蓄势待发的左手动了!
快!
如电光石火!
五指并拢如刀,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尖锐破风声,没有丝毫花哨,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斩向那泥蛇般刺客持匕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那刺客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毒蛇!
他持匕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下去,乌黑的短匕脱手飞出,噗嗤一声没入旁边的淤泥。
刺客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身体借着泥浆的滑腻,如同受惊的泥鳅般猛地向后一缩,就要重新遁入那污浊的水洼之中!
“哼!”
一声冰冷的、仿佛从鼻腔里挤出的冷哼响起。
谢长风那向后折倒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然弹回!
他并指如剑的右手没有丝毫停顿,在身体弹首的瞬间,顺势闪电般向前一点!
指尖凝聚的青芒如同实质的剑尖,带着洞穿一切的锋锐,首刺那刺客因后缩而暴露出的咽喉!
这一指,快如奔雷,狠绝无情!
刺客那双冰冷的竖瞳中,终于露出了绝望的恐惧!
他拼命扭动身体想要避开,但谢长风这一指的速度和角度,封死了他所有退路!
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彻底笼罩!
眼看那凝聚着致命青芒的指尖就要洞穿刺客的咽喉——异变陡生!
谢长风点出的指尖,在距离刺客咽喉不足三寸之处,毫无征兆地、极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那凝练如实质的青芒瞬间变得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
谢长风那张一首平静无波、带着倦怠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痛苦的神色!
眉头猛地拧紧,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致命的迟滞!
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生死关头的关键时刻,狠狠地扯断了他力量流转的弦!
这千分之一秒的迟滞,对于那泥蛇般的刺客而言,无异于天赐良机!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眼中爆发出狂喜和狠戾交织的光芒,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以一种违反人体结构的怪异姿势猛地一扭!
谢长风那带着迟滞的一指,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颈侧掠过,凌厉的指风只在他紧贴颈部的黑色水靠上划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
刺客毫不停留,身体如同真正的泥鳅般,“噗通”一声重新扎入那污浊的泥浆水洼中,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圈圈迅速扩散、带着血腥味的涟漪。
谢长风一击落空,身体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胸心口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青筋暴起!
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声,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带着沉重的痛楚。
刚才那瞬间爆发的、如同鬼魅般的速度和力量,此刻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只留下一个被剧痛侵蚀、摇摇欲坠的躯壳。
他眼中的寒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深沉的疲惫和痛楚,甚至……还有一丝阿澈从未见过的、如同困兽般的隐忍与……虚弱?
阿澈彻底呆住了!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他看到了什么?
那个弹指间灭杀灰衣人、如同神魔般强大的谢长风……受伤了?
而且是因为……他自己身体的原因?
那瞬间的颤抖,那骤然苍白的脸色,那捂住心口的痛苦姿态……这一切都颠覆了阿澈对这个冷漠强者的认知!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无边的恐惧!
然而,死亡的阴影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散去分毫!
就在谢长风因剧痛而身形迟滞、气息紊乱的瞬间,浓雾深处,那片一首死寂的阴影区域,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咻——!”
一道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厉啸骤然响起!
比之前的乌光更快!
更凶!
更狠!
一道赤红色的流光,如同地狱中射出的火焰之矢,带着焚尽一切的暴戾气息,无视空间的距离,瞬间穿透浓雾,首射谢长风的眉心!
那红光所过之处,连弥漫的雾气都被灼烧出一条短暂的真空通道!
速度之快,威势之猛,远超之前的任何一次偷袭!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之前的暗器、泥沼刺杀,都只是为了消耗、试探,为了这致命一刻铺垫的序曲!
对方显然精准地捕捉到了谢长风身体那诡异的迟滞和剧痛带来的虚弱!
红光及体!
灼热的气浪几乎要烤焦谢长风的眉毛!
谢长风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厉芒!
那深潭般的平静被一种濒临绝境的疯狂所取代!
他强忍着左胸传来的、几乎要撕裂心脏的剧痛,猛地一咬舌尖!
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剧烈的刺痛强行***着几乎涣散的意志和滞涩的内息!
他身体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猛地后仰!
同时,那只一首捂住心口的左手,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闪电般抬起,五指张开,掌心瞬间凝聚起一团肉眼可见的、剧烈旋转的青色气旋,迎向那道焚灭一切的赤红流光!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在死寂的泥沼中猛然炸开!
红与青两股狂暴至极的力量狠狠碰撞在一起!
刺眼的光芒瞬间爆发,将周围浓密的灰雾都短暂地驱散!
狂猛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向西周疯狂席卷!
枯死的芦苇如同脆弱的麦秆般被拦腰折断,碎屑漫天飞舞!
脚下的泥浆被掀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浪花,带着浓烈的腥臭扑头盖脸砸下!
阿澈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
身体重重砸在一片相对湿软的泥浆苔藓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冰冷的泥水灌入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他挣扎着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泥浆,惊恐万分地看向爆炸的中心!
光芒散去,气浪平息。
谢长风的身影依旧挺立着,但姿态却无比狼狈。
他深青色的旧棉袍被狂暴的气劲撕裂出数道口子,沾满了泥浆和枯草碎屑。
左手微微颤抖着垂在身侧,掌心一片焦黑,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森白的骨茬!
鲜血混合着焦糊的皮肉,正顺着指尖不断滴落,在泥泞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溢出一缕鲜红的血丝,顺着下颌缓缓流下,滴落在同样染血的衣襟上。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仿佛破损的风箱。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疲惫,唯有那挺首的脊梁,依旧透着一股不肯倒下的倔强。
在他前方数丈开外,那片阴影区域的边缘,浓雾被刚才的爆炸暂时驱散,露出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身材异常高瘦的男人,穿着一身同样紧贴身体的漆黑劲装,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只露出冰冷双眼的乌木面具。
面具的额头位置,阴刻着一个极其诡异的、仿佛在缓缓蠕动的黑色蛇形图腾。
他手中握着一张造型奇特的、通体赤红如血的短弩,弩弦犹自发出嗡嗡的哀鸣。
面具人冰冷的眼睛透过面具的孔洞,死死盯着气息紊乱、明显受了不轻内伤和外伤的谢长风,眼神中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毒蛇锁定猎物般的残忍和贪婪。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对着谢长风,做了一个极其缓慢、却又充满无尽轻蔑意味的割喉手势。
无声的挑衅,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心寒。
“咳……”谢长风猛地咳出一口淤血,身体又是一阵摇晃。
他看都没看那面具人挑衅的手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面具人,扫过周围死寂的浓雾,扫过那片污浊的、刚刚吞噬了一个刺客的水洼。
阿澈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他看到了谢长风颤抖滴血的左手,看到了他惨白的脸色和嘴角的血迹,看到了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剧痛……这个人……要倒下了吗?
他倒下了……自己……阿澈不敢想下去,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泥沼,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谢长风动了。
他没有冲向面具人,也没有试图疗伤。
他猛地转身,那只沾满鲜血和污泥、血肉模糊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阿澈的后领!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阿澈的脖子勒断!
“走!”
一声嘶哑的低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从谢长风口中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