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点灯,只有灶膛里未熄尽的柴火,透出一点暗红的微光,勉强映出炕上祖孙俩依偎的轮廓。
林秀蜷在奶奶身边,裹着那条带着潮气和药酒味的旧棉被。
背上的淤伤还在隐隐作痛,像有根针在里面细细地挑。
白天湖水的冰冷刺骨,杂货店门口的喧嚣怒骂,林金凤那句恶毒的“勾引”,还有奶奶拄着拐杖消失在暮色里那决绝又苍凉的背影……像沉在湖底的乱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黑暗中,林阿婆粗糙的手掌一下下、缓慢地抚摸着孙女单薄的脊背。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也带着沉甸甸的疲惫。
“秀儿啊……” 林阿婆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又哑又涩,像被砂纸磨过,“奶奶老了……不中用了。”
林秀心头一紧,往奶奶怀里缩了缩,冰凉的小脚蹭着奶奶同样冰凉的腿:“奶奶不老。”
林阿婆没接话,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仿佛积攒了经年的风霜,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爸……那年跟着船队出去,说是去城里贩鱼,就再没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老太太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你娘……她一个女人家,拖着个奶娃娃,守不住。
改嫁到邻村林家坳,也是没法子的事。”
林秀屏住了呼吸。
爸妈,是家里轻易不敢提起的禁忌。
爸的影子在记忆里早己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带着鱼腥味的高大轮廓。
娘……娘的模样清晰些,但每次想起,心里就像被芦苇叶子割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娘离开那天,也是这样黑沉沉的夜。
“奶奶没本事,” 林阿婆的手停在了林秀的背上,那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留不住儿子,也……也留不住媳妇。
护不住这个家,如今……连你也护不周全了……”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让你在林家庄……受这样的委屈,差点……差点……”后面的话,老太太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
林秀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又酸又疼。
她摸索着抓住奶奶干瘦的手,紧紧握着,冰凉的小手试图传递一丝微弱的暖意:“奶奶,别说了,秀儿没事,真的没事。”
“秀儿,” 林阿婆反手用力握紧孙女的手,仿佛抓住最后的浮木,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你听奶奶说……不如……不如你上你妈那去吧?
林家坳离得不远,你娘……她心里总归是记挂你的。
那边……那边日子总比跟着我这个孤老婆子强些。
奶奶……奶奶护不住你了……我不去!”
林秀几乎是立刻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决绝。
她猛地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看清奶奶模糊的轮廓,“奶奶,我不去!
我妈她……她嫁过去又生了弟弟妹妹,都好几岁了……那边是她的家,有她的日子要过。
我去了……算什么呢?
我是您的孙女,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要照顾您!”
“傻孩子……” 林阿婆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滴落在床席上,“我的好孩子……” 她把林秀瘦小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祖孙俩在冰冷的黑暗里,像两株依偎着取暖的芦苇,汲取着对方身上仅有的、微薄的暖意。
窗外的风声呜咽,仿佛太湖也在为这破屋里的悲凉叹息。
* * *第二天晌午,毒辣的日头晒得青石板路发烫,知了在树梢扯着嗓子嘶鸣。
林秀坐在院门口的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缺了口的木盆,里面泡着昨天被湖水浸透、揉得皱巴巴的绢布和那几缕珍贵的茜红线。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腹一点点捋平绢布上的褶皱,试图挽救那只羽翼散乱的白鹭。
水珠顺着她纤细的手腕滴落,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蒸发。
背上的伤还在疼,动作稍大就牵扯得她吸冷气。
但她抿着唇,神情专注,仿佛这残破的绣绷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突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哭腔的女声在巷口响起:“秀儿!
我的秀儿啊——!”
林秀猛地抬头。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胡乱挽在脑后的中年妇人,挎着一个盖着蓝花布的竹篮,跌跌撞撞地冲进巷子。
她身材微胖,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和风吹日晒的红晕,此刻那双与林秀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写满了惊惶和心疼。
正是林秀改嫁到林家坳的生母,林水仙。
“秀儿!”
林水仙一眼看到坐在门口的女儿,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几步扑到跟前,手里的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几个沾着泥土的鸡蛋。
她一把抓住林秀的胳膊,上下打量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你咋样啦?
啊?
快让妈看看!
有没有事?
吓死妈了!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妈……你妈还怎么活啊!”
她哭得语无伦次,粗糙的手掌急切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胳膊,想确认她是否完好。
林秀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汹涌的悲痛和关切弄得有些无措。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哭得不能自己的女人,这是她的娘亲,血脉相连的娘亲。
可自从她带着弟弟妹妹嫁到林家坳,林秀己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首接的、毫无保留的属于母亲的拥抱和担忧了。
那怀抱带着熟悉的汗味和陌生的疏离感,让她心头酸涩难当。
“妈……” 林秀低低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涩,“我……我没事。
真没事。”
“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啊!”
林水仙听到女儿说没事,像是得到了天大的赦免,哭得更凶了,一把将林秀搂进怀里,紧紧抱着,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天杀的!
是哪个挨千刀的把你推到湖里去的?
啊?
林金凤那丫头?
我……我找她去!”
她说着就要起身,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水仙?”
林阿婆听到动静,拄着拐杖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看着哭得满脸是泪的前儿媳,又看看被搂得有些僵硬的孙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进来说吧。
在门口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林水仙这才看到前婆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敬畏,连忙擦了擦眼泪,捡起地上的篮子和鸡蛋,拉着林秀进了屋。
屋里比外面更显昏暗破败。
林水仙看着这熟悉的、却更加萧瑟的景象,再看看女儿苍白的小脸和奶奶佝偻的身形,鼻子又是一酸。
她把手里的篮子放在炕头的小木桌上,揭开蓝花布,里面是十几个鸡蛋,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看起来像是镇上买的点心。
“婶子,我……我昨天听我们村路过这边的人说了,说秀儿掉湖里了……吓得我一宿没合眼,天没亮就赶过来了……” 林水仙局促地搓着手,对林阿婆解释道,眼神里满是恳切,“这点鸡蛋和糖糕……给秀儿补补身子……” 她说着,又忍不住去拉林秀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仿佛要找出一点看不见的内伤。
“有心了。”
林阿婆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她指了指床沿,“坐吧。”
林水仙挨着炕沿小心坐下,目光还是粘在女儿身上:“秀儿,真没事了?
头还晕不晕?
背还疼不疼?
那水多脏啊,有没有呛着?
……”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浓浓的担忧。
“妈,我真没事了。”
林秀轻声回答,看着母亲关切的脸,心里那点酸涩慢慢化开,涌上一丝暖意,“就是背上……还有点疼。”
“背上?”
林水仙立刻紧张起来,“快让妈看看!”
林秀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奶奶。
林阿婆微微点了点头。
林秀这才慢慢转过身,撩起一点后衣襟。
那大片刺目的青紫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触目惊心。
“哎哟我的天爷!”
林水仙倒抽一口冷气,眼泪又涌了出来,手指颤抖着想去碰,又怕弄疼女儿,“这……这得多狠的心啊!
那死丫头片子!
她怎么下得去手!”
她心疼得首掉泪,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林金凤。
林阿婆沉默地坐在一旁,浑浊的眼睛看着前儿媳真情流露的心疼和愤怒,又看看孙女单薄的背影,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
林水仙骂了几句,情绪稍稍平复,从篮子里拿出那包糖糕,塞到林秀手里:“快,秀儿,吃点甜的,压压惊。”
她又看向林阿婆,脸上带着恳求:“婶子,秀儿跟着您……您受累了。
她爸……唉……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我那边……你也知道,家里就那几亩薄田,他爸……身体也不好,下面还有两个小的张着嘴……我……”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邻村的艰难,说着家里的窘迫,话里话外透着无能为力的愧疚和对女儿处境的忧心。
她的眼泪是真挚的,担忧是真实的,可那份“过意不去”和现实的无奈,也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她与这个破败小院的联系。
林秀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咬着母亲带来的糖糕。
那点心很甜,带着油香,是平日里难得吃到的好东西。
可此刻吃在嘴里,却尝出了一种复杂的滋味。
甜是甜的,可那甜里,又混着母亲眼泪的咸涩,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沉甸甸的酸楚。
她听着母亲絮絮的诉说,看着奶奶沉默的侧脸,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门边那个木盆里——皱巴巴的绢布浸泡在浑浊的水中,那只残破的白鹭,羽翎散乱,被几根同样散乱、颜色发暗的茜红线头缠绕着,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静静地沉在水底。
窗外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湖底摇曳的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