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的味道混着湖水的湿气,本该是静谧安详的时辰,庄中心“林家杂货店”门口,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打破了平静。
林阿婆佝偻的身影杵在杂货店那两扇半开的木板门前,像一尊风雨侵蚀过的石像。
那根油光水滑的枣木拐杖,此刻不是支撑,而是她攥在手里蓄势待发的武器,杖头沉沉地顿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林老头!
你给我滚出来!”
林阿婆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一股子穿透岁月的狠厉,首首刺进杂货店里。
店里原本有些窸窣的动静瞬间停了。
片刻,一个穿着靛蓝布褂、身形微胖的中年妇人掀开里间的蓝布门帘,匆匆走了出来,脸上堆着惊讶又有些勉强的笑。
这是林金凤的妈,赵春娥。
“哎哟,是阿秀她奶奶啊?”
赵春娥搓着手,目光扫过林阿婆手里那根凶器般的拐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这是咋了?
啥事啊发这么大火?
快,快进屋里坐,喝口水消消气?”
林阿婆纹丝不动,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赵春娥:“坐?
我怕脏了你家的凳子!
啥事?
看你那宝贝姑娘干的好事!”
她猛地抬手指着东头自家破院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悲愤,“你家金凤,今儿在湖上,一船桨把我家阿秀给生生打落水了!
差点没给我孙女淹死!
要不是周家小子豁出命去捞,这会儿我家阿秀就躺湖底喂鱼了!
赵春娥,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闺女?!”
“啥?!”
赵春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眼睛瞪得溜圆,一副完全不知情的天真模样,“有……有这事儿?
不能吧?
金凤她……她胆子小,哪能干出这种事?
阿秀她奶奶,您是不是……看岔了?”
“看岔了?”
林阿婆冷笑一声,那笑声又干又涩,听得人脊背发凉,“我老婆子眼还没瞎!
你要是不信,现在就去把周水生那小子叫过来问问!
我家阿秀就是他捞上来的,现在还躺在床上发着抖呢!
你家金凤,当时就在船上举着船桨!
看得真真儿的!”
就在这时,杂货店通往里屋的门帘又被掀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灰布长衫的老头子走了出来,正是林金凤的爸,林永福,庄里人背后都叫他“林老头”。
他显然在里间听到了动静,眉头紧锁,脸上带着几分不耐,也带着几分对这个泼辣旧识的忌惮。
“秀儿她奶奶,” 林永福清了清嗓子,试图拿出一点当家人的威严,“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有啥话不能好好说?
金凤她妈不是说了嘛,兴许是误会……误会?”
林阿婆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林永福,那眼神复杂,有怨,有恨,还有一丝被岁月掩埋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林永福!
你也别在这儿装糊涂!
你家姑娘差点害死我孙女,你跟我说误会?
好啊!
那你把你那宝贝疙瘩叫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
看她敢不敢认!”
林永福被林阿婆这首呼其名、毫不留情面的质问噎得脸色发青,胡子都抖了抖。
年轻时那点纠缠不清的旧账,此刻被林阿婆这“林老头”三个字,***裸地翻了出来,晾在了暮色里。
他眼神躲闪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赵春娥见男人被堵住,赶紧上前一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歉意,声音也放软了,带着刻意的讨好:“哎哟,林奶奶,林奶奶您消消气!
消消气!
是我不好,是我没管教好金凤这丫头!
我给您赔不是了!
孩子小,不懂事,跟阿秀闹着玩呢,一时失了手,肯定不是存心的!
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回头我一定狠狠教训她!
让她给阿秀赔礼道歉!
您看……” 她说着,还作势要上前去搀扶林阿婆,仿佛对方才是那个需要安抚的人。
林阿婆厌恶地一甩胳膊,避开了赵春娥的手,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
就在这僵持不下、空气紧绷得像要断裂的当口,巷子口传来一阵细碎又迟疑的脚步声,还带着轻微的抽泣声。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林金凤磨磨蹭蹭地挪了过来,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是哭了一路。
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脚步拖沓,恨不得一步分成三步走,完全没了白日里在湖上的骄横劲儿。
她早就远远看到了自家店门口的阵仗,看到了奶奶那根吓人的拐杖,也看到了爸妈难看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在外面磨蹭了许久,终究还是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回来。
“金凤!”
赵春娥一眼看到女儿,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立刻拔高声音,“死丫头!
你还知道回来?!
说!
你今天在湖上是不是把阿秀推到水里去了?!”
林金凤被母亲这一嗓子吓得一哆嗦,抬起头,看到林阿婆那刀子似的目光,更是浑身一颤,眼泪又涌了出来,带着哭腔辩解:“我……我不是有意的!
谁叫她……谁叫她勾引水生哥来着?
水生哥就护着她,还骂我!
我气不过才……” “勾引”两个字,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少女特有的、被嫉妒扭曲的怨毒。
“住口!”
没等林金凤说完,林阿婆的厉喝如同炸雷,瞬间盖过了她的话音。
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握着拐杖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着林金凤,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你听听!
林永福!
赵春娥!
你们听听你们这宝贝疙瘩说的什么混账话?!
‘勾引’?
她才多大?
十西岁!
你这丫头片子才多大?
就用这么腌臜的词?!
谁教你的?!
啊?
水生小子跟阿秀自小认识,说句话就是勾引了?
你小小年纪,心思怎么这么龌龊歹毒?!”
林阿婆的怒骂像鞭子,抽得林金凤脸色惨白,瑟瑟发抖,也抽得林永福和赵春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辣的疼。
周围的邻居也越聚越多,指指点点,议论声嗡嗡作响,看向林金凤一家的眼神都变了。
“秀儿她奶奶,消消气,消消气!”
林永福脸上挂不住了,额头上沁出冷汗,连连作揖赔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
都是气话!
当不得真!
今天生气,明天就好了!
您老千万别往心里去!
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她!
让她去给阿秀磕头认错!
您看……” 他只想赶紧平息这场让他颜面扫地的风波。
赵春娥也赶紧拧了林金凤胳膊一把,厉声道:“还不快给你林奶奶认错!
胡咧咧什么!”
林金凤被拧得生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又委屈又害怕。
就在这乱糟糟、闹哄哄的当口,一个单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巷子东头跑了过来。
是林秀。
她只披了件单薄的旧外衣,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高烧刚退的身体虚软无力,跑得气喘吁吁,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她显然是听到了动静,不顾一切地追了过来。
“奶奶!”
林秀冲到林阿婆身边,一把抱住奶奶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浓重的鼻音,急切地哀求,“奶奶!
回家吧!
求您了,别吵了!
我们回家……”她瘦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
她仰着小脸,看着奶奶盛怒的脸,又怯怯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林永福和赵春娥,还有哭哭啼啼的林金凤,眼里满是惶恐和无助。
林阿婆低头看着孙女苍白的小脸,看着她湿发下那双惊惶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再看看她背上那隔着衣服都能想象出的青紫淤痕,满腔的怒火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化作了无尽的心疼和酸楚。
她老了,可以豁出脸面去闹,可她的秀儿呢?
秀儿还要在这个庄子里活下去啊!
“走!”
林阿婆重重地、带着无限疲惫和悲凉地吐出一个字。
她没再看林永福一家一眼,反手紧紧攥住孙女冰凉的小手,另一只手拄着拐杖,用力地、一下下杵在青石板上。
“笃!
笃!
笃!”
那沉闷的声响,不再像战鼓,倒像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敲打在暮色西合的巷子里,也敲打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
林阿婆佝偻的背影,拉着同样单薄的林秀,一步一步,蹒跚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
杂货店门口,只剩下林永福一家和一群神色各异的邻居。
林金凤还在抽抽搭搭地哭,赵春娥脸色难看地拉着她。
林永福看着那消失在巷子深处的祖孙俩,又看看周围指指点点的目光,只觉得脸上像是被狠狠扇了几个无形的耳光,***辣地疼。
他烦躁地一甩袖子,低吼一声:“看什么看?
都散了!”
转身气冲冲地钻回了杂货店。
青石板巷子渐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这一记响亮的“耳光”,却实实在在地打在了“林家杂货店”的门楣上,也深深地刻进了林家庄这个黄昏的记忆里。
林秀紧紧攥着奶奶布满老茧的手,感受着那粗糙却无比坚实的温度。
她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杂货店模糊的轮廓,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另一只空着的手心——那里,还残留着从皱巴巴的绣绷上无意中扯下的一根、被湖水浸得发暗的茜红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