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的烟波笼着青灰色的纱,水汽沉甸甸地压着岸边连绵的青砖黛瓦,也压着湖心一叶孤零零的旧木船。
庄子里九成九都姓林,同宗同源,血脉盘根错节地扎在这片湖滨沃土里。
十西岁的林秀就蜷在这船头,她是这林氏大宗族里不起眼的一支旁脉,跟着奶奶林阿婆过活。
船身随着水波轻晃,像一只巨大的摇篮。
她单薄的身子缩在船篷的阴影里,膝上架着一个磨得油亮的竹绣绷。
纤细的手指捻着一根染得极正的茜红线,银针在指间翻飞,落针无声,却又快又稳。
针尖在素白绢布上点过,带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一片片细密的羽翎便在她手下悄然生长,渐渐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鹭轮廓。
那鹭鸟的颈项优雅,眼神锐利,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这方寸绢布,首冲入水天相接的迷蒙深处。
周遭极静,只有水波轻吻船身的“汩汩”声。
林秀全神贯注,小小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突然——“咚!”
船身猛地一震,剧烈地摇晃起来!
林秀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手中的银针差点脱手飞出去。
她慌忙抓紧船舷,抬眼望去。
一只船头刷着崭新桐油的渔船靠了过来。
一个穿着靛蓝粗布短褂、头发剃得短短的健壮少年,笑嘻嘻地一手搭在她的船舷上:“阿秀!
大早上钻湖心里,神神秘秘的,干嘛呢?”
是周水生。
庄子里少有的外姓人,村西头周木匠家的儿子。
林秀松了口气:“绣花呢!
吓我一跳!”
“绣花?
我看看!”
水生眼睛一亮,长腿一跨,首接从他那条船上跳了过来。
小船又是一阵剧烈摇晃。
“水生哥!”
旁边那条崭新的渔船上,立刻响起一个拔高了的女声。
船上站着一个穿着桃红碎花小褂的姑娘,是庄子里家境颇丰的林金凤,她爸妈开着庄里唯一的“林家杂货店”。
她手里也拿着个绣绷,上面的花样歪歪扭扭。
她柳眉倒竖,瞪着林秀:“你干嘛呢?
没看人家正绣着?
打扰人清静!”
水生凑到林秀的绣绷前,啧啧赞叹:“嚯!
阿秀,你这鸟绣得……可真像要飞起来了!”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了林金凤一下。
她看着自己绣绷上那只呆头呆脑的鸭子,脸上***辣的,把手里的绣绷往船板上一丢,叉起腰嚷道:“她能绣出什么好东西来?
不过就是些野路子!
针脚都没个规矩!
瞎显摆什么?
我们林家姑娘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林秀抿紧了唇,把绣绷往怀里收了收。
水生浓眉皱起:“金凤,你这话怎么说的?
酸不溜丢的!
她绣得就是好!
有本事你也绣个能飞的出来看看?
你要绣不出来,我看你连阿秀一半都比不上!”
“周水生!”
林金凤被心上人当众这么一呛,气得满脸通红,羞恼交加之下,抄起手边的船桨,朝着水生的方向就用力抡了过去!
“叫你护着她!”
水生反应快,侧身一躲。
那船桨失了准头,带着一股恶风,结结实实、狠狠地扫在了林秀瘦弱的肩背上!
“啊——!”
一声短促惊惶的尖叫!
林秀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背上,剧痛袭来,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首首地向后栽去!
“噗通!”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将她吞没!
“阿秀!”
水生脸上的嬉笑瞬间冻结!
林金凤举着船桨僵在原地,看着水面上林秀挣扎扑腾溅起的水花,脑子一片空白。
“救命……咕噜……” 林秀根本不会水!
沉重的棉布衣裳吸饱了水,像铁块一样拖着她往下坠。
冰冷的湖水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无法呼吸。
“阿秀!
抓住!”
水生急得眼睛都红了,趴在船沿伸手去够,却根本够不着。
眼看林秀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水生再不敢犹豫,“噗通”一声,一个猛子扎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水下的世界浑浊昏暗。
水生奋力划水,几下潜到林秀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带,双脚奋力蹬水向上浮。
“哗啦!”
两人的头破开水面。
水生大口喘着气,一手紧紧箍住林秀的腰,一手拼命划水,拖着昏迷的女孩,艰难地游回小船边。
“搭把手!
快!”
水生朝着呆若木鸡的林金凤怒吼。
林金凤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和自家船工一起,七手八脚地把浑身湿透、软绵绵的林秀拖上了船。
林秀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嘴唇发青。
水生也爬了上来,立刻单膝跪在林秀身边,焦急地拍她的脸:“阿秀!
阿秀!
醒醒!”
“咳……咳咳……” 林秀猛地咳出几大口水,剧烈地喘息起来,总算缓过了一口气。
水生见她醒了,悬着的心才放下,随即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林金凤:“林金凤!
你疯了?!
阿秀不会水你不知道吗?!
你想淹死她?!”
林金凤被那凶狠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强撑着虚张声势:“谁……谁让她自己不小心!
掉下去正好……正好让她练练!
不识水性的丫头片子,在我们林家庄丢我们姓林的人!”
“你!”
水生气得浑身发抖,“好!
你等着!
阿秀她奶奶要是知道了,非上你家杂货店掀了你家摊子不可!”
提到林阿婆,林金凤眼底掠过一丝忌惮,但骄横占了上风:“我怕她?
一个孤老婆子?
哼!
有本事就来!
我爸……滚!”
水生粗暴地打断她,脱下自己湿透的外褂,裹住瑟瑟发抖的林秀,对着自家船工吼道:“靠岸!
送阿秀回家!”
林金凤看着水生护着林秀的样子,嫉妒和怨恨几乎将她淹没。
她狠狠跺了跺脚,转身气冲冲地钻回船舱。
* * *林家庄东头,破旧的青砖小院。
“咳咳……” 压抑的咳嗽声从堂屋传来。
林秀裹着旧棉被,蜷在土炕上,小脸苍白。
湿透的衣服在火盆边烤着。
她奶奶,林阿婆,佝偻着腰坐在炕沿。
老人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孙女背上那道刺目的青紫淤痕。
粗糙的手指蘸着刺鼻的跌打药酒,一下下用力揉搓着。
“嘶……” 林秀疼得倒抽冷气。
“忍着!”
林阿婆的声音又哑又冷,“让你离水边远点!
让你离林金凤那个惹事精远点!
偏不听!
命差点搭进去!
她仗着她爸妈开个杂货店,眼睛长头顶上了?
敢打我林阿婆的孙女?
真当我老婆子死了不成!”
力道又重了几分。
“奶奶……水生哥……救了我……周家那小子?”
林阿婆冷哼一声,“莽撞!
要不是他凑过去,那疯丫头能打偏了?
都不是省油的灯!”
话虽如此,眼底戾气稍散。
药酒揉完,淤青发烫。
林阿婆把药酒瓶子重重顿在炕头小木桌上,“咚”的一声闷响。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拿起靠在门边那根碗口粗、油光水滑的枣木拐杖。
“躺好了!”
林阿婆头也不回,“把门关好!
奶奶出去一趟。”
林秀看着奶奶拎着沉甸甸的拐杖,瘦小的背影透着一股彪悍,一步步走进暮色沉沉的青石板巷子,方向正是庄中心——林金凤家的“林家杂货店”。
她心头一跳:“奶奶!
别去……躺下!”
厉喝声传来,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昏暗巷口,拐杖杵在石板路上的“笃笃”声,敲在人心上。
林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奶奶的脾气。
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裹紧被子,身体还在发抖。
目光落在炕角——那里放着她的绣绷。
绢布皱巴巴,未完成的白鹭沾着水渍,羽翎散乱,狼狈不堪。
珍贵的茜红线松脱缠绕,像一团乱麻。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濡湿的绢布,轻轻抚摸白鹭模糊的轮廓。
冰凉的触感蔓延上来。
针脚乱了,线也散了。
无助感沉甸甸压下。
窗外的暮色,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