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珩的呼吸就在耳畔,带着松墨的清冽,混着染坊特有的草木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安抚力。
"游针技法讲究腕随心动。
" 她缓了缓神,指尖轻捻丝线,"奶奶说这是模仿流水绕石的轨迹。
" 银线在布面游走,时而湍急如飞瀑,时而轻缓似溪流,半朵缠枝莲在她手下渐渐有了风骨。
沈知珩绕到她面前,月白长衫扫过地面的艾草堆。
他俯身时,玉佩撞上案角发出清脆一响:"你奶奶...... 当年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 他指尖悬在布面上空,似想触碰又收回,"只是她临终前把所有绣谱都烧了。
"苏绾绾的针顿在绢面上。
奶奶的绣谱是被一场意外大火烧毁的,这事除了博物馆的档案记录,再无人知晓。
她抬眼望进沈知珩的眸子,那双墨色瞳孔里映着窗棂的影子,像极了古籍里描绘的 "棂中窥月" 图。
"张嬷嬷说您醒了就赶紧去前院看看。
" 小丫鬟捧着染缸木盖跑进来,粗布裙摆沾着靛蓝水渍,"李府的管家又来了,说三日内要五十匹缠枝纹锦缎,不然就要......""就要拆了咱们的招牌,是吗?
" 沈知珩接过话头,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将那匹绛色绸缎叠好,"告诉李管家,明日巳时来取货。
"小丫鬟惊得张大嘴巴:"可...... 可咱们的织娘病了大半,绣工最快也要七日......""我来绣。
" 苏绾绾突然开口。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游针技法虽熟,可五十匹锦缎绝非一人之力能完成。
沈知珩却挑眉笑了:"好啊,我帮你调染液。
" 他转身从墙角拖出个半人高的陶瓮,揭开时一股酸涩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用乌梅汁浸了半月的苏木,比寻常染材显色三倍。
"陶瓮里的染液泛着暗紫色光泽,苏绾绾凑近细看,发现液面上浮着层细密的泡沫。
她忽然想起《天工开物》里 "石灰水法" 的记载,伸手蘸了点染液:"这里加了牡蛎灰?
"沈知珩的动作顿了顿:"你连这个都知道?
" 他舀起一勺染液对着光看,"牡蛎壳煅烧后的石灰水,能让颜色十年不褪。
这是......""是你祖父沈东篱的法子。
" 苏绾绾脱口而出。
修复沈东篱的《织染要术》手稿时,她曾对着那行批注研究了整整三天。
院子里突然静得能听见染坊伙计捶打布料的回声。
沈知珩将木勺重重磕在陶瓮沿上,染液溅在青石板上,晕出点点绛色:"你到底是谁?
"苏绾绾攥着针的手微微发颤。
阳光穿过粗麻纸窗,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耳垂那颗朱砂痣此刻红得像要滴血。
她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话:"咱们苏家的针,能绣出时光的模样。
""我是苏绾绾。
" 她抬起头,银线在指间转了个圈,"也是能让锦绣坊活下去的人。
"沈知珩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好个苏绾绾。
" 他从腰间解下玉佩塞进她手里,玉质温润带着体温,"拿着这个去库房取云锦,那是你爹当年留着给你做嫁妆的。
"玉佩上雕刻的缠枝纹与她绣的如出一辙,只是在藤蔓交汇处藏着个极小的 "苏" 字。
苏绾绾的指尖抚过那个字,突然明白这不是巧合 —— 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技艺,正通过某种神秘的纽带,将两个时空紧紧缠绕。
前院传来伙计们的惊呼声时,苏绾绾正在库房里对着一堆云锦发呆。
沈知珩所说的嫁妆,竟是整整二十匹妆花缎,每匹都用金丝银线织出不同的花鸟纹样。
她拿起一匹 "百鸟朝凤",发现凤羽的颜色会随角度变幻,这是现代早己失传的 "三蓝缂丝" 技法。
"沈公子!
李府管家带了官差来!
" 小丫鬟连滚爬爬地冲进库房,发髻散了一半,"说咱们欺瞒主顾,要封了染坊!
"苏绾绾将玉佩塞进袖袋,抱起一匹云锦就往外跑。
沈知珩正被两个官差推搡着,月白长衫沾了泥污,却依旧挺首脊背:"李管家不妨看看这个。
"她将妆花缎抖开的瞬间,满院的阳光仿佛都被吸进了布料里。
李府管家原本嚣张的脸色骤变,指着凤羽的金线说不出话 —— 那金线细如发丝,却在阳光下泛着七彩光晕,是只有宫廷造办处才能织出的 "孔雀绒"。
"这...... 这是......" 管家的手指颤抖着,"传闻沈老先生当年为皇后织的 凤穿牡丹 ,就是这种工艺......"沈知珩掸了掸衣襟上的灰:"五十匹缠枝纹锦缎,明日巳时来取。
" 他目光转向苏绾绾,眼底藏着笑意,"只是我这染坊小,容不下诸位官爷喝茶,还请回吧。
"官差们悻悻离去时,苏绾绾突然发现沈知珩的袖口被划破了,露出的小臂上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形状像极了她修复过的那幅宋绣残片上的远山。
"你的手......" 她伸手想去碰,又猛地缩回。
沈知珩却不在意地卷起袖子:"小事。
" 他拿起那匹妆花缎,"你知道怎么绣 盘金绣 ?
"夕阳的金辉穿过染坊的竹架,在他手臂的胎记上投下暖光。
苏绾绾望着那些晾晒的绸缎,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了温度 —— 那些交织的经纬线里,藏着的不仅是失传的技艺,还有等待被唤醒的时光。
当第一缕月光爬上染坊的晒布架时,苏绾绾和沈知珩己经绣好了第一匹缠枝纹锦缎。
她的游针与他的盘金绣完美融合,藤蔓缠绕处用银线绣出细碎的星子,在烛光下闪烁如银河。
"你绣的星子,和你奶奶当年绣的一样。
" 沈知珩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茶盏里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只是她总说,少了点生气。
"苏绾绾望着茶盏里的倒影,突然明白奶奶说的 "生气" 是什么 —— 那是匠人的心跳,是指尖的温度,是时光在丝线里留下的印记。
她拿起银针,在最后一片叶子上绣下极小的 "绾" 字,针尖刺破布面的瞬间,腕间传来一阵熟悉的暖意。
窗外的月光突然变得格外明亮,照亮了晒布架上晾晒的绸缎。
那些不同色泽的布料在风中轻摆,仿佛无数条时光的河流,正缓缓流淌向同一个终点。